第十章 任有利頭上沁出了汗珠，他知道今天的口誤將要付出血的代價(jià)。

　　渭河從秦嶺和隴山中間飛身一躍流進(jìn)了一馬平川的關(guān)中，她裹挾的泥沙因?yàn)樗鞯倪t緩日復(fù)一日地沉積了下來，形成了沃野千里豐衣足食的的天府之國。何謂關(guān)中，因其四面有關(guān)，它南望武關(guān)，北為蕭關(guān)，西靠散關(guān)、東臨潼關(guān)、這些自然關(guān)隘就像是護(hù)衛(wèi)關(guān)中的一座天然大屏障，造就了一個(gè)易守難攻之地，自然也就成為很多朝代定都的首選。這是一方神奇的土地，有十三朝帝王在這里建都，演繹了華夏民族一段最為輝煌的歷史。這樣的歷史，是關(guān)中人的信仰，也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關(guān)中有六個(gè)地級市，關(guān)東市橫跨渭河兩岸下轄十個(gè)縣，其中人口最多的是高平縣。高平位于渭河以北，這里是關(guān)中盆地和黃土高原的過渡地帶。高平境內(nèi)有座山叫喬山，喬山蜿蜒起伏從東扯到西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割開了關(guān)中盆地和黃土高原。喬山從東到西依次建有十座唐陵，唐陵虎踞龍盤，仰視天下，林木森然。唐陵之下，那是他們歷代子民包括陳忠民祖先的墳塋，這些擁擠的土堆上荒草叢生。

　　高平縣下轄仲平公社，陳家村是仲平公社的一個(gè)行政村，它坐落在喬山南麓虎頭山下山洪沖刷形成的一個(gè)沖積扇上，腳下肥沃的黃土厚達(dá)千尺。但由于陳家村位于緩坡地帶，坡地存不住水，每逢天旱，往往難有收成，但這樣的自然條件卻非常適合柿子樹的生長。陳家村十年九旱，可是天再旱，這柿子樹總是枝繁葉茂的樣子，反而雨水多的時(shí)候，它的產(chǎn)量就會大幅度減少也容易得病。

　　由于沖積扇帶來了植物生長所需要的各種元素，這一種得天獨(dú)厚的自然條件，使陳家村的土地上收獲的糧食蔬菜柿子吃起來比其他地方的味道要厚醇許多，由此造就了中國的柿子之鄉(xiāng)，這樣的皇天厚土也養(yǎng)成了陳家村人大氣厚重的品性。

　　陳家村得由來是因?yàn)榇遄永锏娜硕夹贞?。清末的時(shí)候，從山東來了兩戶移民，姓黃；一九二零年鬧饑荒，從河南來了一家逃荒要飯的，他們姓段；一九五六年，由于要建設(shè)三門峽水庫，從關(guān)東市的中荔縣的黃河灘上搬遷過來兩戶移民，他們姓郭，從此陳家村的姓氏就不純了。

　　雖然姓氏不純，陳家村人不欺生。他們知道，人不被逼到絕路上是不會離開自己的故土的。遷移是一種生死離別，他們有緣來到陳家村，我們必須讓出一畝三分地給他們一條活路。少吃一口糧餓不死，有了這一把糧能救別人的命，人不能光考慮自己。

　　“要問老家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标惡忝o陳忠民講這個(gè)故事，說他們當(dāng)年都是從山西洪洞縣的大槐樹下遷移過來的，北京人、天津人、河北人、河南人、山東人、安徽人、江蘇人等十幾個(gè)省的人都是從山西洪洪洞大槐樹底下移民過來的，說到根上中國人都是一家人哩，他說你可不能忘記自己的根，人要是沒有了根你就沒有分量了。但黨家村的黨校長說陳家村人是魏晉南北朝時(shí)期的少數(shù)民族同化而來的。這個(gè)說法村里人不能接受，我們是漢族人文明人，怎么可能是哪些蠻夷的后人。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造就大唐盛世的李氏家族的確有鮮卑血統(tǒng)，只有胡漢融為一體，方能無敵于天下呀。

　　人有根，樹也有根，山西有大槐樹，高平有柿子樹。

　　高平縣的柿鄉(xiāng)之名，說到根上憑借的是仲平公社的柿子；仲平公社的柿子好吃，主要是因?yàn)殛惣掖宓氖磷雍贸?；陳家村最好的柿子?dāng)屬陳恒茂家的柿子。吃完陳恒茂家的柿子，會讓你覺得以前吃過的所有柿子都不是柿子了。

　　樹葉再多也買不上柿餅的價(jià)，綠葉再扶也比不過嬌艷的牡丹花，沒有陳家村，高平縣就談不上柿子之鄉(xiāng)。

　　陳恒茂務(wù)弄柿子樹在十里八鄉(xiāng)是沒人能比得上的。但陳恒茂并不是一個(gè)精明的人，他最老實(shí)，老實(shí)地就像一棵柿子樹，他把柿子樹當(dāng)人，柿子樹就把他當(dāng)主人。陳恒茂心里想今年的柿子太小了，柿子就會往大了長；陳恒茂說柿子怎么不太甜，柿子就會往甜了長。陳恒茂從來不明說，但是柿子樹最能感應(yīng)他的心思然后迎合他的心思。

　　陳恒茂的人生也仿佛這些久歷風(fēng)霜的柿子樹被燒過被砍過但還是頑強(qiáng)地活了下來。小的時(shí)候，陳恒茂做過短時(shí)間的闊少爺。土匪的打劫和父親的吃喝賭抽讓他家頃刻間從天堂掉進(jìn)了地獄。家里的房子買完了，地也買完了，十幾歲的他只能去給別家的闊少爺拉拉長工打打短工混口飯吃。

　　陳恒茂做闊少爺做得好，當(dāng)長工做短工也做得好，他說，人只有認(rèn)命不管干什么都會覺得好。

　　陳恒茂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柿子。熟透的軟柿子，做成的柿子餅，做過醋后的酸柿子，還有用溫水暖熟的硬柿子，曬成的柿子干，做成的合兒餅。陳恒茂和老伴變著花樣地做，陳忠民他們就變著花樣地吃。一樹柿子半年糧，一年種植百年收益。這幾棵柿子樹就是他們的救命樹，三年自然災(zāi)害，陳恒茂把摔破的柿子和削下的柿子皮，搗和搗和，再加上一點(diǎn)谷糠做成“柿糠”，那就是活命的口糧。

　　槐樹壽命長，長不過柿子樹。柿子樹壽命長，得益于其根系發(fā)達(dá)。陳家村的柿子樹樹大根深，樹大是因?yàn)楦?。根有多深，打了個(gè)百米深的井，井底盡是柿樹根上的叉叉芽芽;離開樹身五十米挖的水溝，溝底盡是黑色的柿樹根。因?yàn)楦?，陳家村的柿子樹不怕天旱，樹干黑得發(fā)亮，樹葉綠得發(fā)黑，柿子紅得就像里面點(diǎn)著紅蠟燭的燈籠。秋風(fēng)吹落了樹葉，只剩下了漫山遍野火紅的燈籠點(diǎn)燃了天空。

　　唉，這柿子要是麥子該多好。那樣，陳恒茂家就是全村過得最富有的了，他也絕不會擔(dān)心一家人的吃飯問題了。

　　陳家村的溝溝坎坎、村里村外都長滿了枝繁葉厚、果實(shí)累累的柿子樹。在缺糖的年代，陳忠民一天不吃柿子，他嘴里就淡的慌。

　　陳忠民上學(xué)不容易，但他不知道家貧，有時(shí)候作業(yè)本寫到一半就扔了，這個(gè)壞毛病被陳恒義看在眼里。

　　“忠民，過來，坐到這?！标惡懔x招呼陳忠民坐到自己的炕沿上，然后把自己撿到的作業(yè)本抖得刷刷響：“本子沒有寫完就扔了，你這不是糟蹋世道哩么。”

　　“我嫌上面寫的字不好看，再拿一個(gè)新本子認(rèn)真寫的好看些?！?p>　　“什么毛??！本子不值錢？這都是拿錢買的，得是你大錢多！”

　　“我知道了?！标愔颐窨煲蘖?。小時(shí)候陳忠民動不動就哭鼻子。

　　“哎！伯給你講個(gè)故事吧”，一聽到有故事聽，陳忠民馬上來了精神說好。

　　“聽村里的老秀才說，唐朝的時(shí)候有一位善畫山水，又喜歡寫字的文人叫什么鄭虞。鄭虞年輕時(shí)家里太恓惶，他想學(xué)習(xí)家里買不起紙，就借住到西安的慈恩寺，天天撿柿樹葉子，最后儲藏了幾屋子的柿葉寫字。最后每片柿樹葉子上都寫滿了字，最后練成了大書法家。”

　　“啊！真厲害。我知道了。”

　　“來，我娃吃個(gè)柿子，這個(gè)柿子老鴉吃過?！标愔颐裰?，老鴉吃過一點(diǎn)的柿子是最甜的柿子。

　　“什么時(shí)候咱們這里有的柿子樹呀？”陳忠民吸溜著嘴吃著柿子問陳恒義。

　　“從漢代就開始有柿子樹了。你算算，漢下來是三國......”

　　“我看過《三國演義》，里面有張飛關(guān)公劉備諸葛亮，曹操是一個(gè)哈慫?！标愔颐翊驍嗔岁惡懔x。

　　“我忠娃真厲害。都看過《三國演義》啦，你伯伯都沒有看過。人家說少不看《三國》，老不看《西游》，可不要把你看壞了?！?p>　　“書怎么能把人看壞？”

　　“壞書就能把人看壞！”一看陳恒義聲音提高了，陳忠民不吭氣了。

　　“三國下來是兩晉南北朝，又是隋唐五代十國、宋元明清、民國，長不長？這柿子樹就跟咱大咱媽一樣是咱們的先人哩。”

　　“??！這么長呀！這柿子樹可太厲害了，比你還老?！?p>　　“比你爺都老！比我還老！”

　　說到柿子，一向謙虛內(nèi)斂的陳恒茂就不饒人了。別的事情再大陳恒茂都不在意，也不爭搶，頭掉了不過碗大一個(gè)疤，別人唾到我的臉上我一擦就完了，誰讓自己活地不如人哩。日子過不旺，陳恒茂很自卑。但誰要說陳家村的柿子不好他可不會放過你，除非你低頭說你說錯了話。倔強(qiáng)起來的陳恒茂死也不會回頭。

　　又是一年科普節(jié)，站在陳家村麥場中央的柿子樹種植專家任有利只差把高平的柿子說成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了：“咱高平的柿餅質(zhì)地透明，清甜爽口，營養(yǎng)豐富，潤肺補(bǔ)血；它健胃止咳，防止輻射、抵抗衰老，延年益壽。”

　　“是這樣，你也不要說了，以后咱們這里的人有病吃柿子就行了，把這些赤腳醫(yī)生干脆取消了算球啦。”陳恒義在底下起哄。

　　站在人前的任有利和底下的群眾哈哈大笑，笑過之后任有利說：“我知道恒義叔是開玩笑哩。那不行，兩碼事情，不要胡染?！?p>　　“不說不笑不熱鬧么。”

　　“聽說哪個(gè)一次上一百零八道菜的慈禧太后也說柿子好吃?”村里年齡最大的陳宏泰問任有利。

　　“一百零八道菜：這一頓飯把我們幾輩輩人的口糧都吃了！這是擺給洋人看的還是真的自己要吃？一個(gè)人吃，估計(jì)嘗都嘗不完?！标惡忝氩煌ā?p>　　“還想吃我們的柿子，給她吃個(gè)屁?！标惡懔x很生氣。

　　“那還講不講柿子樹啦？”任有利小心地問道。

　　“講還是要講的，但是我們要把問題分清楚。慈禧太后腐敗無能、賣國求榮、剝削人民，這，我們一定要批判，但她說柿子好吃是真的。也就是人是壞的，柿子是好的，壞人說的好柿子。”

　　“我們聽懂了，你的話說的沒問題?！?p>　　任有利扶了扶眼鏡說;“清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lián)軍占領(lǐng)了BJ，慈禧帶著光緒逃到了咱們西京，路過高平時(shí)口渴地不行，但一路上荒涼地連水都找不到，一抬頭卻見柿樹上紅艷艷的柿子，問高平知縣這是什么水果。知縣趕忙說是柿子，好吃得很。慈溪說好吃還不給我摘下來，知縣于是趕忙叫衙役摘下熟透的柿子，并從周圍的農(nóng)民家里找來一些柿餅呈上。慈禧吃后，滿口生津，這柿子果然是天下神果，又甜又解渴，吃完后老佛爺用真絲制成的手帕擦了手說吃了那么多的水果，他們都甜不過這個(gè)尖柿。”

　　“老佛爺?”旁邊的陳文站了起來，目光銳利的盯著任有利。陳文大約五十來歲，長得尖嘴猴腮，他的眼珠子也是黃的。陳文眼里沒有親戚朋友......

　　“說錯了，是慈禧、慈禧！”任有利趕忙解釋。

　　“我沒有聽過老佛爺！”

　　陳文不依不饒，任有利頭上沁出了汗珠子，他知道今天的口誤將要付出血的代價(jià)了。

　　“口誤、口誤！不要那么較真。任站長我還是了解的?！标惡懔x給任有利打圓場。

　　“什么口誤，分明就是心中所想......”

　　“老佛爺就是慈禧，慈禧就是老佛爺，咋啦，把我球咬了！你還沒完沒了啦！”陳恒義大怒，他可不怕誰來專政他，全公社的人都怕陳恒義，要死，他早死在戰(zhàn)場上了，他的老上級在中央，全中國人都知道。再說他就是光棍一個(gè)沒有拖累，天不怕地不怕，還怕什么狗屁陳文。

　　陳文一看陳恒義的架勢，沒有吭聲，只能拍屁股走人。

　　“任有利你吹牛？”沒心沒肺的陳恒謙火上加油。陳恒謙是村里的活寶，愛胡說

　　“咋吹牛啦啦啦啦？”任有利心神未定，陳恒謙再這么一說，他嚇得都快站不住了。

　　“放心，不會有啥事。你說你的。”

　　“我問你，那滿漢全席都有啥？”陳恒謙缺心眼沒有看出任有利的心思還是一味地發(fā)問。

　　“燕窩雞絲湯、海參燉豬筋、鮑魚燴珍珠菜、鯊魚皮、血粉湯、蒸駝峰、蒸鹿尾、野雞片湯、豬腦羹、芙蓉蛋等等，反正全是山珍海味、生猛海鮮。怎么啦啦啦啦？”任有利本來不想說怕再惹麻煩，可是又覺得不說顯得自己沒學(xué)問，就硬著頭皮說了。

　　“就差吃人肉了，咱一年吃不上一回肉。哎，人比人氣死人?！标惡晏獾貌恍?。陳宏泰七老八十了，但說話底氣十足。

　　“聽說吃不完，都倒到垃圾堆里去了?！标惡懔x說。

　　“狗日的就知道糟蹋世道。你不吃叫別人吃么，倒了干啥，真是造孽?！标惡闾┝R人了。

　　任有利眼前一黑，陳恒謙趕緊上前扶住了他：“你咋就這么個(gè)膽量，我是跟你開玩笑，看把你嚇成慫了。”

　　“你們這些讀書人，書越讀的多膽子越小，怕啥么，人么，一輩子就那么回事，前怕狼后怕虎還活不活了。”

　　“你說是柿子好吃，還是肉好吃？”陳恒謙還沒有忘記自己的話題。

　　“肉好吃么！”大家都說肉好吃。

　　“你知道個(gè)屁，叫你天天吃肉，你也覺得柿子好吃?！标惡懔x說。

　　“行么，你給我天天賣肉吃，叫我吃上幾個(gè)月看看。”陳恒謙說。

　　“想得美！我給你天天撿些羊屎蛋吃還差不多?！?p>　　“哈哈哈哈…”

　　“這倆貨不敢遇到一塊，一遇到一塊就要抬杠?！?p>　　“這些有啥好吃的，不實(shí)在，還不如白蒸饃夾油潑辣子和咸菜好吃。老子也吃過，不好吃?！标惡懔x走南闖北見得多。

　　“哎哎！還聽不聽任有利講故事了？最后咋樣了?！?p>　　任有利擦了擦頭上的汗：“知縣很機(jī)靈，見慈禧對柿子這么喜歡，就又講了明朝皇帝朱元璋年幼饑餓難忍，吃了柿子得以活命，登基后封高平柿子樹為‘傲霜侯’的故事。知縣趁機(jī)奏道，臣派人精選一批上等柿子送到京城，讓慈禧和光緒每天都有柿子吃，慈禧很滿意，連聲說好，從此高平的柿子就成了貢品。”

　　“這知縣也是一個(gè)缺心眼，見了清朝的太后說明朝的皇帝，不怕殺頭？”

　　“??！”任有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再也吐不出一個(gè)字來了。書記一看說不講了，散會，陳恒義趕忙上前扶起任有利回到了自己的窯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