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新王
伍子胥走后,夫差又批示朝臣們的奏折。所有事務處理完畢,已是黑夜,今晚沒有月色,窗外漆黑一片。夫差伸伸雙臂,久坐讓他的身子有些僵住。這時,先稹走了進來,他看到面帶倦容的夫差,有些不忍,神情中露著難色。
“稹叔,何事?盡管說吧,還有什么是寡人承受不了的?”夫差問道
“大王……”先稹從袖筒里取出一方帛絹道:“先王密旨,請大王……自己看吧!”
“夫差接過帛書,打開來??赐旰螅届o道:“先王囑意寡人不忘屈辱,寡人照做便是!”
“夜深了,大王回宮歇息吧!明日行先王之旨吧!”先稹言語中透著關切。
“不必!”
先稹只好卻從旁邊的幾案上拿起闔閭生前使用的馬鞭,高舉著,站在宮門口。夫差走過去的時候,先稹哽咽著問道:“夫差,先王之仇,你報了嗎?”
夫差咬著牙根,緩緩回道:“沒有!”踏出宮門,夫差,如萬錐扎心!雙腿,似綁縛重石,邁不動了!
“嗚!嗚!嗚!”數人抬著厚重的犀角,雄厚的號聲傳蕩得十分悠遠。吳國新王——夫差,迎著號鳴鼓揚,一步步邁向祭壇,開始問鼎王權。昭德殿,文武百官朝列齊整,恭候新王。在偏殿,夫差著王袍、帶王冠,冷峻寡言,心里卻波瀾起伏!這一刻,他等了二十多年,雖然中途歷經諸多波折,好在,結局還算圓滿。今日于他,自然是要歡喜的!婧云十分緊張,不停地圍著他理衣帶、整王冠,生怕有一處不妥,在大典上失了王者威儀!
叔雍從大殿急急趕來,平時里諸事不放眼里的他,顯出難得的慎重,他急促地稟道:“大王,吉時將至,請大王移步大殿!”
當夫差步履穩(wěn)健地走到宮門時,立于門檻外的先稹高舉著馬鞭,沙啞著問道:“夫差,君父之仇,你報了嗎?”
今日乃登基大典,是舉國慶賀的日子。先稹這一舉動,十分掃興!婧云杏目圓睜,怒瞪著他,正欲開口責備,被夫差制止!
“沒有!”夫差心中一沉,酸楚地答道。先稹讓到一側,夫差方邁出殿門,徐徐走在階石上。一早的激動,煙消云散,只剩下,一顆沉甸甸的心!
昭德大殿,百官見夫差到來,齊齊跪拜:“參見大王!”
“眾卿免禮!”夫差朗聲道。方才的不快,察不出一絲。叔雍一身銀鎧,佩夫差特賜的青影劍,威武地站立于右側,冷靜地目視殿中的諸人,警惕地觀著他們的神色,以判斷是否對新王不軌。
“寡人初掌王印,治國理政上,仍需仰仗諸卿,一應國事,望眾卿多多出力!”夫差從容不迫。
“承蒙大王賞識,臣等榮幸之至!”
殿堂上,眾臣謹言慎行,所著帽服,莫不依制禮法。惟獨伍子胥,雖身著將服,但頭上纏著白紗。在這百官皆賀的大殿里,尤其顯得格格不入!剛剛被先稹刺了一針,又見伍子胥如此裝束,夫差心中隱隱不快!但他并未顯露出。而是接著說道:“今日寡人繼位,有兩件事要宣布!”
群臣不敢怠慢,仔細聆聽。
“其一,先王正值盛年,卻駕崩于征途,王陵尚未修建。今寡人歸來,自然要讓先王體面下葬。所以,修建陵墓一事,須得力之人方能辦成,不知諸卿,誰愿領命?”夫差緩緩說道。
群臣鴉雀無聲,新王剛剛登基,脾氣秉性尚琢磨不清,他們不敢擅作陳言。
見眾臣皆恭謹候立,夫差沉聲道:“既然大家不出聲,就由寡人指定一位,伯嚭聽旨!”
“微臣在!”伯嚭慌忙出列。
“昔日曾聽先王提及卿之才干,寡人今將修建王陵一事,交由你來辦!”夫差下令道。
伯嚭受寵若驚,急忙道:“臣定竭盡所能,完成大王之愿!”
“好!”夫差對他的表態(tài)頗為滿意。
“不知先王生前可有中意的陵址?”伯嚭小心詢問道。
“先王生前極喜離宮,寡人以為,就以此為基,修筑王陵吧!”夫差道。
“微臣遵旨!”伯嚭道。
“去年王城附近的壯年大多參了軍,修陵所需的民工,就由各地調抽吧!”夫差繼續(xù)說道。
“是!”伯嚭心中打了個激靈,暗暗揣測新王之意圖。
“寡人擬了一道王旨,即日起,修王陵所需之人員、財物由你來調配!”夫差示意叔雍將王旨交給伯嚭。
伯嚭捧著王旨,不敢大意。
“這第二件事,伍子胥將軍!”
“老臣在!”伍子胥上前一步道。
“先王蒙難,越國罪孽深重,寡人立誓報殺父之仇!”夫差恨恨地道:“從今日起,望伍將軍助寡人,強軍富國,以雪槜李之恥!”
“臣定全力以赴!不報此仇,臣誓不除孝服!”伍子胥眼睛里冒出凌厲殺氣,話語中透著絕決!伍子胥的這一番舉動,夫差很感激,在他孤軍奮戰(zhàn)的時刻,能得這樣忠烈又有謀識的老將擁護,予他今后的籌劃是十分有利的!
濮央自朝鄞新王回府,心里一直七上八下,他揣度吳王夫差的脾氣心性。原本他只要做好一個臣子本分,忠君廉潔、愛民勤政即可。但先王留下的那道遺旨,使他不得不謹行慎慮,早年夫人因生女難產而死,這些年來,與女兒南萱相依為命,父女倆感情十分深厚。一晃十七年,南萱已到待嫁之齡,上門提親的媒人不在少數,都被他以年紀尚小婉言推辭,實在是因為,他不舍!不想讓她在陌生的夫家,低眉順眼地看婆家臉色過日子。他清楚,女兒不能一輩子留在娘家,遲早要嫁為人妻,也思想著,到她十八歲時,尋一家世、才學俱佳的少年公子與她婚配,卻從未料想過,與王宮有任何的牽涉。
“爹!”一聲甜甜的喚語,打斷了濮央的沉思,此時,方覺杯中茶涼了,他放下茶杯,慈愛地看著女兒道:“怎么不在姨娘家多住些日子?夏日山野里的‘春蘭苑’最清涼,你又與凌月玩得最好,從幼時起,每次爹派人接你,總得去個三兩回才肯回府,怎的今日提前回來了?”
凌月是南萱的表姐,濮央妻子芙秋與妹妹蓉秋為雙胞女,兩人出世僅相差半個時辰,從小感情十分要好,濮央與妻子芙秋成親,蓉秋亦嫁給了姑蘇世家公子封泯。兩年后,兩家的孩子同年出生,又同為女兒,所不同的是,蓉秋的女兒凌月比南萱早出生一個月,且是早產,從小身體就很嬌弱,一年四季,春、秋、冬倒也罷了,夏日卻是禁受不住的,尤其酷熱難捱的六月,暑熱常使她暈劂。父親封泯極疼長女,特地在姑蘇郊野修置一處別菀,就為了讓她順心度過炎夏。
芙秋難產而死,蓉秋悲痛之余,便承起了照顧南萱的擔子,對她視如己出,衣裳鞋帽皆備下兩份。失去生母的南萱,在姨娘的精心照料下,方能享著母親的那份疼愛。而南萱與凌月,亦如母親幼時般,形影不離!
“哼!”南萱嘟著嘴不高興。
“怎么?與凌月鬧別扭了?”濮央詢問道。
“唉,”南萱挨著爹爹坐下,嘆氣道:“文哲公子回來了,表姐哪還有心思同我玩呀?”
“哦,文公子到鯉村別菀了?”濮央微笑問道。
“可不嘛,他一來,表姐與他,恨不得時時刻刻粘膩一處,留在那兒,還有什么意思?”南萱嘴里抱怨著,臉上卻帶著微笑,從她眼神中,甚至還有些向往。
知女莫若父,女兒的心思,他哪里會不明白?濮央暗暗輕嘆,女兒終究是長大了,再不是那個整日里圍繞他、追著他玩鬧的小女孩兒。
“凌月與文公子倒是門當戶對?!卞а霚匮缘?。
“何只如此!他們倆呀,真真的跟掉進蜜里似的。”南萱撅嘴道。
“瞧你的神色,莫不是見他們恩愛,也想嫁人了?”濮央笑言問道。
“爹!”南萱撒嬌道:“女兒一輩子陪著您!”
“這如何成?豈非耽誤了你?”濮央緩緩道:“自打你十六歲始,年年有人上門提親,一來爹舍不得,想留你在府中多住些時日。二來,你尚無此意,方才全將他們拒了回去。如今既然有了存嫁之心,爹就在那些年輕俊才中,選一位合心合意的公子,給你作夫婿,如何?”
“女兒不是這個意思?”南萱有些心慌,急急辯解道。
“哦?從小到大,你心里怎么想的,爹都很清楚,莫非爹老了,猜不準了?”濮央感嘆道。
“爹……”南萱拉住父親溫厚的手嬌嗔,臉頰微微泛起紅暈。
濮央見她一副小女兒嬌態(tài),道:“再讓爹猜猜,是你遇到有喜歡的人了?莫害羞,爹爹不是外人。不如給爹講講,他是何方人士,你們,又是怎么認識的?爹雖然不敢說閱人無數,但好歹長你一輩,識辯一個人品性好壞,還是有把握的。”
“都不是?!蹦陷嫱送赣H,吞吞吐吐地說:“文哲公子到春蘭苑提道,先王下了一道旨意,說是…….說是將女兒賜婚給新王,可是真的?”
“不錯!”濮央沉聲道。
“先王的旨意,不……不能違抗,對嗎?”南萱怯怯地問。
“照常理,確實不能抗命!”濮央說道:“不過,當年夫慨叛亂,父親千方百計才將書信呈報于先王。平息叛黨后,先王特意給爹頒下一道王旨,即不管發(fā)生什么事,用它,便能保全性命?!?p> “就是咱府上日日供著香火的那個匣盒?”南萱問道。
“正是。”濮央疼愛地說:“若你心中有人,不愿嫁入王宮,別害怕,爹爹用它換取你的親事?!?p> “女兒……女兒并無意中人!”南萱低下頭羞澀道。
“方才瞧你神色,分明是有喜歡的人了?萱兒,這是王旨,非同兒戲,你可清楚?”濮央嚴肅道。
“女兒知道,先王的旨意輕易不能拿出,事關身家性命,女兒并未與父親玩笑!”事關重大,南萱顧不得羞赧,直截了當道:“女兒,女兒愿意嫁入王宮!”
“什么?”濮央大吃一驚!
南萱輕輕道:“女兒喜歡新王!喜歡他,很久了!”聲音輕柔,卻能從中聽出對夫差的愛慕。
“那年正月,女兒隨父親進王宮覲見,有幸瞻仰太子風采,女兒……女兒那時就喜歡上他了??傻钕乱呀浻辛斯次岱蛉?,看他們親密的樣子,也確是兩情相悅,我便藏起了心思。一直到現(xiàn)在,并沒有忘記他!”
濮央沉默不語,良久,感嘆道:“爹自以為,從小了解你心意,卻不想,還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