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二)
清晨果然起了大霧,這無疑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按照計劃,幾艘船已經停泊在湖面上,軍隊盡量以最小的聲響按照路線撤離。
日軍早就安排了盯梢的人,很快日本兵便聞聲而動。好在有大霧阻隔視線,他們的來勢還沒那么猛烈,一切都還處于計劃之中。
鄭健的臉色灰敗得厲害,他獨自一人穿梭于槍林彈雨之中。他要到一個指定的地點,領一樣東西,這是他進入日軍的入場券。
鄭健不知道這份東西是什么?;蛟S是一些有用的情報,或許是親日軍官的推薦信,也或許是一條性命,徐瑩沒有說,鄭健也沒有追問。
鄭健按照徐瑩的指示到達一處殘墻之下。彈孔滿布在不大的墻壁上,留下的是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一個身著軍裝的人站在墻根下,濃稠的大霧以及槍彈漫出的硝煙使得他瞧不真切來人的模樣。可他的心莫名地揪緊,悲傷和擔憂從他的心里慢慢溢了出來。
他愈走愈近,掀開一層層擋在面前的仿若白紗的大霧,他終于走到了那段殘壁前。
那身著軍裝的人轉過頭來,鄭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為那朦朧的迷霧后站著的是徐瑩。
鄭健跨過去,一把拉住徐瑩的手臂,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徐瑩的眼睛。“怎么會是你?”
徐瑩眼中蘊滿了淚光,但她還是堅定地說:“鄭健,我不走了!”
鄭健感覺腦袋中的某根弦突然炸開,心里有一塊突然被挖去,空蕩蕩的,他的嘴里涌上了一股腥味。
“為什么?為什么?”鄭健只知道一疊聲地質問,他從沒有這樣的激動過,他不清楚這是不是怨氣,他只想要一個答案。
徐瑩搖搖頭,道:“日軍已經發(fā)現(xiàn)了我的身份,他們拿宋逸的父親威脅我。夕顏這個身份已經被摧毀,我留下來的意義已經很渺小了。”
鄭健禁不住大吼。他從未有過這樣沖動的情緒。“那是他的父親。他自己把他父親逼到這個地步,和你又有什么關系!你不是一樣工具,不應該因為失去某一個身份就覺得沒有活下去的資格?!?p> “鄭健,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之前利用宋逸父親收集情報,如果他的父親因我而死,你覺得我們之間不會有隔閡嗎?我這輩子沒有想過自己會動心,我只是一個自私的用盡手段達到目標的人。我沒想過一旦這些事情被曝光,我根本做不出抉擇!我不想失去他,所以我只能逃避。”
徐瑩說到最后聲音已近哽咽,鄭健看不清徐瑩臉上的神情,但他沒有見過她這般的崩潰。
他輕輕地拍了拍徐瑩的肩膀?!澳憧梢杂幸蝗f個理由,但不會有一個理由說服我。不要想那樣多,我送你回去。”
徐搖搖頭,苦笑了一下。鄭健扶起她,打算帶她離開。徐瑩一把拿起鄭健別在皮帶上的手槍,毫不猶豫地,朝自己的胸口,開了一槍。
鄭健的手上突然粘上了一把濃稠的液體,槍回到他的手上。強烈的腥氣沖向他的大腦,之后便是一片空白。他的手突然使不上力氣,他看著他最愛的人緩緩倒在了他的身旁,緩慢到他在腦中回放了一萬遍都不足以使他清醒。
鄭健轉過頭來,徐瑩倚在殘墻上,大口地喘氣,血流如注。
或許是人對于死亡本能的害怕,這一槍打偏了,沒有立即斃命。徐瑩提著一口氣,對鄭健道:“開槍吧?!?p> 鄭健的眼中發(fā)酸,那或許是那淚腺在作祟,又或者是徐瑩的血刺痛了他。
他轉過頭去,看見有人在這附近徘徊。他之前與日本軍官——藤野志剛建立了聯(lián)系,以夕顏的身份,或許這是派來監(jiān)視他的人。
鄭健背過身去,徐瑩在后面盡力壓制但還是溢出的痛苦呻吟,他不可能視若無睹地離開,可讓他去舉槍射殺,他也無法做到。
那只沾滿了鮮血的手,仿佛逾千斤之重;手上握著的槍是發(fā)燙的烙鐵,在自己的心頭上蝕出巨大的傷疤。
徐瑩勉力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用極力放平的聲音,緩緩道:“鄭健,對不起,我不該逼你……”鄭健一點點地抬起自己的胳膊,他始終沒有回頭的勇氣。
徐瑩閉上了眼,面色平靜,嘴角噙出了然一切的微笑。那顆子彈仿佛打在鄭健的心上,呼吸不上來的痛逐漸禁塞了他的感官,眼角有一滴淚搖搖欲墜,在他痛到麻木的臉上,是唯一有生氣的存在。
他見有一人跑了出來,他抬起頭,對上了宋逸的雙眸。那眸子中含的憤怒與質問,他讀不明白,他也不想懂。
鄭健將自己的手臂抬起,又一發(fā)子彈打中了宋逸的腿。有不少眼睛在盯著他,他已經付出了那樣大的代價,他不能夠再任性地逃避。
宋逸的身體狠狠摔了下去,砸在地上,他應該是昏了過去。鄭健將徐瑩的尸體搬到送宋逸身邊,讓她躺好,用衣服擦去了她身上大部分的血跡。
她就像睡著了一樣,面色平靜,帶著淡淡的微笑。身周仿佛繞著一圈光芒,在迷霧之中那般清晰。鄭健的目光被這光吸引,一直追隨。他輕輕地在她額上印了一吻,這是他一生最直白的道別,可惜沒有任何人聽見。
鄭健從袋子中拿出了他的檔案,那是他寫好讓徐瑩替他保存,可以證明他身份的資料。他拿出火柴,想要燒掉??伤nD了片刻,從資料中取出了徐瑩替他寫的證明信,是很單薄的,沒有令人信服的可能。
鄭健看著信上那娟秀端正的字跡。信里的內容很簡單,但他看了許多遍。他輕輕地撫摸了片刻,然后將它疊好放進了一個木盒里。
他將剩下來的資料攏在一起,劃了一根火柴?;鹇^紙張,直至全部化為灰燼。最后,他將木盒埋進了土里。
灰燼在風中飄散,彌漫著凄冷的氣息。一個人的背影緩緩消失在大霧之中,走向他的下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