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當天深夜,鄭關清還在想,閻木昔那個冷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退堂后,他就立即召來了王城,詢問傷口深淺是否可以推測出致傷方式。王城到底經(jīng)驗老成,不以為意道:“大人放心,閻木昔那廝擺明了是使詐!若以常人之力,的確很難將燭臺完全刺入胸口,可若是身懷武功就不一樣了。習武之人只要武階在二階以上,有個兩三百斤的力道很是尋常,超過人體重量,自然可以造成同意外致死一般無二的傷口?!?p> 鄭關清忙道:“可那閻儔到底是死在軼夫手上,傷口太淺,豈不是可以證明他并非死于意外,而是人為?”
王城笑道:“大人,您就踏踏實實把心放肚子里吧!想把深傷口弄淺難,想把淺傷口弄深還不簡單?我自把傷口運回停尸房,就料想到閻木昔會拿傷口深淺說事,早就處置妥當了!”
鄭關清有些不放心:“閻木昔可是這里頭的老手,不會被他看出來吧?”
王城拍著胸脯道:“大人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絕不會出現(xiàn)任何意外!”
鄭關清這才放下心來,可是沒等松一口氣,他的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退堂前,閻木昔的那個冷笑。
大家都是聰明人,王城既能以人力改變傷口混淆是非,閻木昔絕對不會不知道。失去了傷口這個有力證據(jù),四個人證的口供又完完全全被他們攥在手里,閻木昔在此事上沒有任何勝算。即便他鬧到太子面前也無濟于事,橫豎閻儔已經(jīng)死得透透的了,物證已毀,人證模糊,他完全可以一推二五六,咬死了不認賬,想太子殿下也絕不會對這么一樁小案子如此上心,最后的結果無非是做個和事佬,申斥幾句安撫幾句,天下太平。
退一萬步說,即便太子真拿閻木昔的事當自己的事一樣上心,千里迢迢提取人證物證,嚴加審問且問出真相來。他亦可以咬死了閻儔先滋釁動手的前提,再搜集閻儔平日里欺凌百姓的罪證,最后再百般自毀教子無方,想太子殿下看在他在朝中的人脈和常年對他的孝敬,斷不會拿他怎么樣!
想通了這些,鄭關清更加自信,縱是閻木昔鬧翻了天也不能撼動他分毫??稍绞侨绱耍驮较氩煌ㄩ惸疚裟莻€冷笑是什么意思,也就越不能心安。
鄭關清的不安是對的,因為接下來一連幾天,閻木昔每天都去府衙門前擊鼓鳴冤,剛開始還只是提出質疑,后面就直接痛斥府衙草菅人命、包庇罪犯了??珊揲惸疚粲泄匐A在身,又有東宮太子這個靠山,鄭關清便是把臉氣成了黑鍋底,愣是也奈何不了他分毫。
而更讓他氣憤的,是經(jīng)過閻木昔的接連上訴,整個天水城乃至整個晉原府,已將此事傳得婦孺皆知、老少皆談。
鄭關清這才些許意識到,閻木昔那個自信的冷笑,并不是有信心能為侄子閻儔討回公道,或許這也根本不是他的目的,而他真正的目的,就讓他們兩父子在整個晉原府聲名掃地。
他的那些對證人證詞造假的懷疑,對鄭軼夫故意殺人的推測,對府衙捕快銷毀證據(jù)包庇嫌犯的指責,全都不是說給堂上坐著的鄭關清和兩邊站著的威武衙役聽的,而是說給公堂門口的老百姓聽的。
大獻朝自本朝起推行以法治國,當今嘉佑帝登基第二年,便對獻朝律法進行了大刀闊斧的修改,除了明確刑罰種類,加重殺、傷案件量刑外,還對作出一個明確要求,便是不管刑事民事案件,若非涉及皇族和二品以上大員,衙門審案必須開放公堂大門,供百姓自由觀看。而這條規(guī)定的加入,正體現(xiàn)了嘉佑帝以案示人、以法束民的出發(fā)點。
鑒于這條規(guī)定,即便鄭關清一向以天水城老大自居,也不敢堂而皇之地關閉府衙大門,畢竟維護殺人犯兒子,頂多打了閻木昔和太子的臉,可要是不讓百姓們看審案,那可是公然與當今圣上作對——那就是找死了。即便晉原府山高皇帝遠,鄭關清也不敢在此事上有任何僥幸心理,因為皇帝雖遠,皇子卻近——晉原府可是四皇子桓王的封地,桓王本人,可就住在天水城。
所以,即便鄭關清再不情愿,一來不能不讓閻木昔擊鼓鳴冤,二來不能開堂審案卻不讓百姓觀審,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閻木昔在公堂上,一邊申訴府尹之子無視法紀、妓館殺人,一邊痛斥府衙公差維護罪犯、顛倒黑白,然后又眼睜睜看著這些說法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幾日,便已傳得整個晉原府人盡皆知。
鄭關清的臉,這下可是徹底丟盡了。
府尹大人很不高興,只能抓著兒子一頓臭罵,罵完還不解氣,又把王城叫過來很不留情地訓斥道:“都怪你自作主張,非要把現(xiàn)場物證一概毀了,把個過失殺人案硬生生改成了意外致死案!這下可真把閻木昔給惹毛了!你若當時肯留點余地,推個人頂罪,也不至于被閻木昔發(fā)現(xiàn),即便被他發(fā)現(xiàn)了,也不至于叫他這般不留情面,害得本府顏面掃地!”
王城忙道:“哎喲,我的大人,您這是說的哪里話!您堂堂三品府尹,難道還怕了一個卸了任的五品官?”
鄭關清黑著臉:“本府豈會怕他?只不過……”
王城搶過話頭:“那就是了!大人,小的可是一片真心都為了少爺考慮,您細想,即便當時我推個隨從頂罪,閻木昔就肯善罷甘休了嗎?這些天您也看出來了,閻木昔所作所為根本不是為了給閻儔討公道,而是為了給大人您施壓,逼著您給他低頭!所以,有沒有人頂罪,閻儔之死到底是意外還是人為,都不重要,大人若要息事寧人,要么叛少爺一個殺人罪,要么就得親登閻府、賠禮道歉……”
鄭關清驀然大喝:“要本府給他一個小小教頭賠禮?簡直是笑話!”
王城詰笑道:“可不是!絕沒有這樣的道理!所以啊,大人,您現(xiàn)在想的可不應該是怎么解決此事,而是應該想,要怎么才能讓閻木昔咽下這個啞巴虧!”
鄭關清抖了抖眉,很有些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