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水十八歲生辰當(dāng)天,母親白慕萍用自盡贈予他作成人禮。
在鄉(xiāng)鄰們的幫助下,草草處理了喪事,青水的腦子始終都是懵的,以至于連悲傷也不曾有分毫感受。
初秋深夜,兩間簡陋的瓦房孤零零映在月光下,靜得讓人發(fā)慌。青水躺在木板床上,側(cè)著頭,望著窗臺下的油燈發(fā)呆。他想不通母親為何要自盡,想不通為何多年來一直郁郁寡歡,想不通她死前裝束整齊,為何又是一副與年齡不符的少女閨閣裝扮。
這幾個問題在腦中翻來覆去,卻半點頭緒也沒有。想得久了,不免頭痛,猛地記起母親留下一封遺信,一直沒勻出時間看,現(xiàn)下忙找出來,在煤油燈下逐字逐句地讀。
信只有堪堪一二百字,只提及為他留下二十幾兩銀子,和北方天水城舅舅白慕華家的地址,指引他去投奔。信中還有一封夾信,信封上寫著“給大哥”的字樣。
其余的,白慕萍一概沒有交待,叫青水的幾個疑問仍舊橫亙在心頭,以至于不但沒有豁然開朗,反而多了一重憂慮:這個很少在母親口中提及,且從未露過面的舅舅,真的可以依靠嗎?
青水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當(dāng)夜,他躺在床上,聽著深秋的夜鶯清啼,突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真的只剩孤零零的一個了。
他想,自己可能真的在這個地方生活得太久了,于是舅舅可不可靠這個問題暫擱一旁,他已決定,收拾行囊,北上尋親。
天水城是座遠(yuǎn)在天邊的城市。
具體方位,青水在向人打聽以后知道了個朦朧大概,至于到底有多遠(yuǎn),壟頭村的人各有各的說法。有的說數(shù)百里,有的說上千里,在鄉(xiāng)下人的眼界里,出了廣林府,就是另一個世界。
郝大娘知道了青水的主意,抹著眼淚來給他收拾東西。
其實也沒什么可收拾的,無非是幾件厚衣裳,預(yù)備即將到來的冬天。郝大娘連夜蒸出來幾塊發(fā)糕,用油紙包了,在行囊里塞了一層又一層,又把幾兩碎銀子縫進(jìn)了他的衣襟里,以策萬全。
北方路遠(yuǎn),天寒將近,不宜再耽擱。
青水選在拂曉時分上路,郝大娘終究是不放心,追到村口去叮囑他:“出門在外,安全最要緊。莫管閑事,休強(qiáng)出頭,時時記得吃飽飯。天黑了睡覺,天亮了趕路,到地方記得捎封信回來!”
青水聽得心里暖,不免有些眼熱,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郝大娘見他如此,只是擔(dān)憂嘆氣,握了握他的手,指了指霧氣氤氳的前路,道:“去吧,去吧,別耽誤了時辰?!?p> 青水點了點頭,步履沉沉上了路,一步三回頭,不多時就將郝大娘和故居山村的影子留在了濃霧之中。
江湖路遠(yuǎn),青水牢牢記著郝大娘的話,白天只管趕路,晚上倒塌而眠。
天氣還不算冷,他雖有二十幾兩銀子在身上,但也不敢胡亂花費,有野店就住野店,有茅屋就住茅屋,實在沒了頂棚的地方,才花幾十文錢住一夜偏僻簡陋的客棧。
時間不經(jīng)耗,路不經(jīng)趕,深秋九月下旬,青水已出了廣林府,進(jìn)入了繁華的華江府地界。
與矮山密林重重疊疊的廣林府不同,華江府因江而興,一條波瀾壯闊的白沙江自西向東奔騰流過,帶來了華江府?dāng)?shù)百年來的富庶繁華。
行走了七八日,進(jìn)入了華江府首府嘉陵城,房屋建筑錯落有致,街道巷弄風(fēng)雅成趣,真真切切叫青水開了眼界,不免腳步放得慢了。自上午時分入城,到黃昏時分還在城中,等回過神來要趕路,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只能在城中住一晚。
城中客棧極多,高矮雅俗各有不同,見青水背著行李從門口過,眼尖的小二哥便直接撲上來搶,“公子”“客官”喊得熱絡(luò)殷勤。
青水最不善抹人面子,眼見那客棧蓋得奢華,還是要問上一句:“多少錢一間房?”
小二笑道:“公子要雅間還是上房,雅間二兩銀子一晚,上房一兩,贈一桌酒菜。”
青水捏了捏腰間的荷包,臉色有些發(fā)青,幾乎逃也似的走了。胡亂逛了半個時辰,肚子餓得咕咕叫,青水找了個面攤要了碗面,只吃了半飽就花去了二十個銅板,叫他把再叫一碗的沖動按進(jìn)了肚子里。
坐在路邊,他想:“這嘉陵城好看是好看,就是吃住太貴了。客棧住不起,待會兒去廟里碰碰運(yùn)氣,要是不行,只能找個帶棚的地方挨一晚上了?!?p> 打定主意,也不敢多耽擱,便尋人問路往嘉陵城中的寒江寺去。
寒江寺在華江府久負(fù)盛名,便是深山里的壟頭村,村民們論起天下名寺來也頭頭是道,除了坐落在都城乾州的國寺金禪寺,千年古剎白馬寺,寒江寺穩(wěn)坐第三把交椅。
入得寺來,夕陽已在西天成銜山之勢,天邊一片秋火燒得通紅。
霞光照亮了寒江寺的黃墻黑瓦紅柱梁,更顯莊嚴(yán)肅穆。即將入夜時分,院中香鼎依舊煙霧繚繞。主殿金佛寶相莊嚴(yán),寺中仍有善男信女敬香禮佛,在僧人枯燥的木魚聲中朝佛跪拜、閉目祈愿,無不是面容虔誠。
青水被這肅穆的氛圍感染,不覺收斂了目光、挺直了腰背,也隨著香客們上香、禮佛、叩拜。禮畢后并不出寺,只在其中游逛,想要尋和尚問是否能借宿,又不大好意思開口。
一直磨蹭到天黑,青水最終還是作罷,打算出寺去,這時卻有一個老和尚過來問:“天氣濕寒,夜路難走,施主若無急事要做,不如就在敝寺暫住一夜,可好?”
青水好不意外,不好表露得太過開心,便只點了點頭,道:“那就有勞大師了!”
那和尚念一聲佛號,在前頭帶路,路過主殿階前的香鼎時突然停下來,對青水施了一禮,笑得慈眉善目卻別有深意。
青水一下子沒明白,直到瞧見香鼎旁邊放了個半人高的木箱子,刷滿紅漆,正面寫有“廣種福田”四個字,這才反應(yīng)過來——果然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青水好不羞赧,忙把身上的銅錢全部摸了出來,約摸有五十文,全部放進(jìn)了功德箱中。
好在那和尚并不嫌少,慈祥地念了一句佛號后,帶青水去了香客住的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