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籠著兩架火盆,一架里燃著沉水香,氤氳起滿室清芬,另一架上面煮著茶水,鐵茶壺里的水開了,咕嘟嘟地往外冒著熱氣。
盈持獨自歪在榻上閉目養(yǎng)神,以書覆面,心下數(shù)著日子。
過幾日便是冬至,蔣矛與謝文紹往蘇州府去已有半載,不曉得那邊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盈持只記得前世那會兒,那件驚動朝廷的事情是于這一年的年底發(fā)生的,但具體的時日倒不曾刻意留心。
思緒在前世與今世的蘇州府之間穿梭,飄忽不定,耳邊忽然傳來嬌俏的聲音,卻帶著焦灼的不安:“姑娘,小山將姑娘的一斗珠劃破了,拉出一道好長的口子?!?p> “唉~”盈持的思緒便被絆了下,下意識地輕嘆了一聲,“怎么又是這種事?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罷了,教她下回小心著些?!?p> 隨口一說,又回到江南道織造坊的事上去了。
“姑娘?”秋宴立在榻前不禁怔住了,什么意思,就這樣輕輕放過了?
秋宴見盈持仍拿書遮著臉兒,全然不當(dāng)回事,既驚訝又僥幸,低頭瞪了眼跪在地下的小山,不滿地斥責(zé)道:“姑娘大度不與你計較,你還不趕緊磕頭謝恩?下回再這般毛毛躁躁地,我先不能恕你?!?p> 小山是前些日子買來的丫鬟之一,曾經(jīng)在四皇子府服侍過側(cè)妃,秋宴見小山于衣飾上多有通曉,這才挑中了她。
不想來了才兩個月,就弄壞了盈持的衣裳,令秋宴一時間既懊惱又自責(zé)。
蜷在地下瑟瑟發(fā)抖的小山,慘白了臉腦中轟隆隆作響,先前盈持說話慢條斯理,她竟不曾聽分明,倒是秋宴簡斷的聲氣讓她回過神來。
竟不曾指望盈持連罰都不罰,遂忙撲托撲托連磕了三個響頭:“奴婢多謝姑娘,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p> 這感激涕零又帶著顫音的高聲,引得盈持揭下了臉上的書本,隨之俯視過去,便直直地對上小山那雙誠惶誠恐的眼睛——那里散發(fā)著幸存者特有的光芒。
反將盈持唬了一跳:“這是做什么?”
“奴婢謝姑娘不罰之恩!”小山又連磕了三下實心的響頭。
盈持回想起方才從耳邊掠過的話語,掃了眼小山已磕破了皮的額頭,不由得掩下睫羽,輕嘆了聲道:“想來你不是成心的,下不為例,下去吧?!?p> 秋宴轉(zhuǎn)身提起火盆上的茶壺,給盈持沏了盞茶,這才領(lǐng)著小山告退了。
盈持的目光落在茶盞旁朦朧的風(fēng)燈上,臉上浮起一絲黯然的淡笑,在這樣初寒的季節(jié),她喜歡穿一斗珠的小襖,既輕軟又保暖。
但是這種小羊皮最是幼嫩,一件上好的一斗珠的小襖總要二、三百兩銀子。
然而這幾百兩銀子卻經(jīng)不起指甲輕輕一拉。
前世嫁入江府的頭一年,江四太太的丫鬟便劃破了她的一斗珠,當(dāng)即跪下認錯,盈持為了和睦,選擇大度地息事寧人。
從那一年起,每年總要壞那么一兩件。
并非她真心愿意包容這種有意無意的犯蠢。
第一世嫁進隨國公府,便有個通房丫鬟劃拉了她的衣裳,她知道那人賠不起,沒有罰月例、也沒有打罵發(fā)賣、不過罰跪讓人反省,卻不想依然戳痛了隨國公府。
他們像被潑了一臉的屎,上下一心異口同舌,當(dāng)面也好,背后也罷,無不指責(zé)她為了一件衣裳懲罰下人,毫無長公主氣度,人人都對她避而遠之。
盈持咳嗽了幾下,遙遠的回憶被打斷,將目光從那燈火上收回,可心底埋藏久遠的憋屈已被攪動著翻涌而起,她郁煩地蹙起眉尖。
想起那些人滿嘴的慈悲為懷,想起自己被無情毒殺的那一夜,盈持的雙手在袖中緊緊地攥著,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才令她克制住了想要翻身下榻,提刀殺人的沖動。
正躺得極不安穩(wěn),忽聽得退下的秋宴在外頭道:“這位爺您是?”
回答秋宴的是兩聲輕咳,與一個清和的聲音:“我與林二一道過來的,林二在前院與你家西席說話。煩請通稟你家大姑娘,就說司徒蘭夜來瞧瞧她?!?p> 盈持不能裝沒聽見,遂隔著窗戶向外道:“秋宴,請司徒二爺進來說話?!?p> 須臾,只見門口一亮,是小山打起氈簾,很快一個修長的身影遮蔽了門口的亮光,司徒蘭夜披著大毛斗篷進來了。
秋宴跟著進來奉了茶,待小山服侍著除下斗篷,遂打發(fā)小山下去,自己退在一旁侍候。
盈持起身相迎,兩人寒暄了兩句,讓了讓,各自落了座。
不料司徒蘭夜忽然一改往日的風(fēng)格,竟開門見山一針見血地笑問:“羲光應(yīng)該沒事吧?”
問得盈持心頭一突,不知自己哪里露了馬腳:“司徒二爺為何這樣說?”
“你根本不是什么小丫鬟?!?p> 盈持緊緊盯著司徒蘭夜的眼,他笑得輕云一般,越發(fā)顯得似有成竹在胸。
“何以見得?”
“你這樣低調(diào),刻意收斂屈居人下,騙過諸多眼睛,不走近你,確實無法注意到你不同尋常的氣韻。”
盈持聽得呼吸一滯,空氣驟然緊繃起來。
“我是好人家的女兒,只是落了難不幸為奴。”她強辯道。
“你還哄我?我好歹是國公府的二爺!貴女里頭,上至皇妃公主、下到侯門閨秀,當(dāng)我沒見過?你雖荊釵布裙,比之她們,氣度雍容尤過之而無不及。”
話音雖然輕柔如羽拂過,可聽在盈持耳中卻如雷轟電掣,后怕之下手心已全是冷汗。
好險,好險!
她就知道,絕不能讓池家的命婦們注意到自己,否則極容易被識破。
果然自己處處留心,卻仍露了行藏尾巴。
有些東西比之一個女子的眉眼,更加無法修飾遮掩,那些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的規(guī)矩,都是浸沁在骨子里的東西,不能分割更不可能舍棄。
這些與性情無關(guān),比如真摯爽朗、無拘無束如長安,可貴女該是什么氣派,她就是什么氣派,該知道的,樣樣曉得,該有的規(guī)矩,一些兒也不會錯!
盈持不由得認真地審視起司徒蘭夜來,這個羸弱蒼白的少年,不過十四、五歲,卻心細如塵,不容輕忽。
不愧是今年一舉拿下秋闈魁首的解元。
司徒蘭夜見盈持久久不執(zhí)一詞,遂又輕啟朱唇:“起初,我原以為你是哪家的貴女落了難,可又想不明白,你不爭不搶,事事退讓,卻又是為何?直到池家出事。”
“池家不關(guān)我的事。”不期被人這樣誤會,盈持微微挑眉,十分不悅。
司徒蘭夜定定地望著她,空氣中那根細細的弦繃得就要斷了一般,半晌之后,他忽然清淡地一笑:“這我知道。”
盈持冷眉冷眼地看過去,仿佛在說,知道就好!
“但是羲光那件事,是你做的吧。”
盈持便不答言,算是默認了。
可她也不問,只是如獵人般等著,等著對方開出條件來。
不想司徒蘭夜輕輕地笑了笑:“我能為你做些什么?”
盈持驚訝地再次正眼瞧向他,聰敏多智、能審時度勢、見微知著,就連提條件都是不肯得罪人的溫然清冷。
盈持低頭沉吟半晌,護國公府有這樣一位二爺,何愁中興無望?
可惜的是,前世此人去的太早,尚未成氣候。
護國公府與隨國公府不同,是開國時太祖封的爵,已歷經(jīng)五世,自司徒蘭亶與司徒蘭夜這一輩起,便要開始降等襲爵。
司徒蘭夜恐怕不能不著急。
想到此處,盈持心下方稍稍安定了些。
“聽說,貴府有位姑娘是隨國公府的三奶奶?”
司徒蘭夜不意盈持竟提到了隨國公呂家。
“正是家中二姐姐。”
“司徒二爺可曾去瞧過二姑奶奶?”
看著司徒蘭夜默不做聲的樣子,盈持感同身受地嘆了聲氣,果然呂三奶奶在夫家的日子從開頭就不曾好過。
遂淡淡地道:“呂家有幾個人,男的女的,我很瞧不慣??此麄兓畹媚敲醋栽冢疫@心里頭,”盈持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很不舒服,日夜寢食難安。”
司徒蘭夜正色地朝盈持看去,盈持也不慌不忙地與之對視,屋子里靜靜地,地下火盆里的銀霜炭燒得極旺,在黑與灰之間露出層層分明燎灼的火紅,嗶啵響了兩聲。
司徒蘭夜睫毛隨之顫了顫,道:“我護國公府日漸式微,在下恐壽數(shù)有限,到時還望大姑娘扶持關(guān)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