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沉,水面波光粼粼,游魚戲水,遠岸是萬山橫陳,堆云亂抹,紫氣漸濃。
云惠道“我等一眾弟子與師父在一處隱蔽洞穴中醒來,天色昏暗,隱約有恍如隔世之感,不知世外是何年月。北方大地已過隆冬季節(jié),卻仍是一片荒涼,走出洞穴,但見樹木枝椏如鬼魅縱橫,望之令人生畏。人人心中沉悶,默不作聲,跟隨在師父身后。師父腳步匆匆,過不多時便將我們甩在身后。我等快走幾步方可追上,如此幾十個來回,我們終于到了通元谷谷口。那一幕慘狀至今仍令人膽寒——六位師叔與一眾江湖好漢俱已戰(zhàn)死。金人為泄私憤,以橫木貫穿他們的脊骨,身后流血不止,在地上積蓄成河。走過那片地面,只聽得腳步發(fā)出滋滋聲,在慘淡的月光照耀下甚是凄冷……”
二人望著遠方,不再言語。
過不多時,忽聽得不遠處允柔高聲叫道:“葉哥哥,來吃晚飯啦。”
二人回望,只見允柔已在馬車旁生起了一堆火?;鸸忾W動,照亮允柔的面頰,雖是光彩照人,卻帶著幾分陰冷。
云惠冷冷說道:“你去罷。我在此等你,天色已暗,正是學(xué)蝴蝶劍法的好時候。你快吃了飯,趕緊回來?!?p> 葉心傳道:“道長何不與我同去吃了晚飯,晚輩再向道長討教?”
云惠道:“你不要多言,我主意已定?!闭f罷獨自走開幾步,從馬身旁的布袋中取出琵琶,自顧自地彈唱起來。
葉心傳沒奈何,獨自回到火堆旁。
允柔道:“葉哥哥,我瞧那人怪怪的,是什么人?”
葉心傳道:“他說是我姐姐的同門師兄?!?p> 允柔道:“你姐姐真可憐,凈日與這等古怪人打交道。”
葉心傳道:“我聽他提起我姐姐時,眼中真摯,卻是難以偽飾?!?p> 允柔笑道:“葉哥哥幾時懂得看別人的眼神?”
葉心傳撓頭道:“我也不會看,只有隱隱約約這樣感覺?!?p> 允柔努嘴道:“人家又不是真的問你。”
二人吃過晚飯,允柔在火堆旁歇息,葉心傳自去尋云惠。
云惠道:“蝴蝶劍法乃是我五師叔的看家本領(lǐng),其要訣便在‘劍隨意走,以虛御實;亦真亦假,不幻不滅’十六個字。只可惜你不見我五師叔當年運行劍招時滿園樹葉均在他身旁盤旋的情狀。你不知他在出招,還是在恣意舞蹈,卻被他無形中暗傷?!?p> 一言說罷,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柄利劍,但見寒光閃過,四周草葉紛飛,夾雜著一股泥土氣息。葉心傳此時內(nèi)功已深,覺察到環(huán)境有變,立時調(diào)動起周身真氣將自己護衛(wèi)起來。
一陣暖風(fēng)吹過,草葉紛紛掃來。葉心傳只覺草葉拂過臉面,聽得沙沙作響,卻無任何痛覺,忽而肩頭感到一股重擊,接著是腰間,待要閃身躲避,卻覺腳步沉重,難以動彈。
云惠道:“所謂蝴蝶,所謂形質(zhì),皆是虛幻,但卻不可無之。虛與實,原非對立,高手善以虛御實也。莊子《南華經(jīng)》有云: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你可知道莊子所言者為何?天下難敵者,風(fēng)也,氣也,以其無形無質(zhì),故無物可敵,無招可破。列子御風(fēng)而行,以其善馭無形之物,故得以成為道家武學(xué)史上前所未有之奇才。蝴蝶劍法雖然無法與之相提并論,但意思上卻相差仿佛。照著這一層意思練,他日自可得道?!?p> 葉心傳道:“劍法是虛,劍招是虛,劍譜是虛,唯使劍之人心意不虛,便可以虛御實?!?p> 云惠笑道:“正是這個道理。你姐姐知你悟性高,必不會以此劍法對敵,若是純用這劍譜上的劍招,怕是連江湖上的三流高手都敵不過,白瞎了你這一身高深內(nèi)功。只是你姐姐古靈精怪,不知何以知道我來了中原,故而用這辦法讓我教你這門功夫?!?p> 忽聽得不遠處一聲連綿的哨聲響起.云惠抬頭望向遠處,靜聽片刻,徐徐說道:“今日我尚有要事,就不與你閑話了.你無事時便自行修煉,待我有空了再來指教你.”說著翻身跨上馬鞍,一溜煙向北而去.
葉心傳回到馬車旁,見允柔在火堆旁安睡,待要去馬車上取出一條褥子替她蓋上,剛到馬車旁,忽然聽到一聲異響,一柄明晃晃的鋼劍自簾子中刺出.葉心傳疾向后退,同時伸出兩指夾住劍刃.他此時內(nèi)功已厚,夾住劍刃之后,微微用力,伴隨著劍刃抖動,鋼劍一截為二.從馬車中竄出一人,手持斷劍,向前一撲,刺向葉心傳腰間.葉心傳身子一斜,那鋼劍便刺了空.他立即伸出右手握住他手腕,又一用力.那人“啊”的一聲慘呼,鋼劍掉落在地,隨即倒在地上,將手腕抱著腰間哀嚎.
葉心傳怒道:“我救你性命,你何以以怨報德,行刺于我!”
那人跪倒在地,緩緩抬起頭,一雙黑洞洞的眼孔對著他,過了片刻才說道:“你與那賊道人是一丘之貉.他做壞人,殺害我兄弟,你便做好人,假意救我.”
葉心傳苦笑道:“我與閣下素昧平生,只是見你身受重傷,不忍將你丟棄在路上,因此施手救援,怎會有這么多想法?閣下姓甚名誰,我實是一無所知.”
那人道:“休想騙我.你與那賊道士比比劃劃,甚是親切,他若不是教你武功,又能干什么勾當!”
葉心傳道:“我救你在先,你傷我在后.閣下若真是不信任我,請就此離去.我又豈會阻攔?”
那人狐疑道:“你真放我走?”
葉心傳道:“請!”
那人站起身,向西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了望葉心傳,又走了幾步,直走到幾十丈外.葉心傳從馬車中取出褥子,替允柔蓋上,獨自坐在火堆前撩撥火星.
那人走了回來,輕聲道:“兄臺當真與那道人不是一伙兒?”
葉心傳道:“閣下信與不信,我與道長前輩只是初次見面.”
那人道:“還未請教兄臺尊姓大名.”
葉心傳道:“在下姓葉,賤名心傳,是泰山清止觀素心道人門下第七弟子.”
那人道:“素心道人!顧某聽舅舅提過,素心道人當年在山東東路率領(lǐng)義軍抵抗金兵,實在是我漢人中的大英雄、大豪杰.門下弟子陸聰陸大俠更是關(guān)中第一劍客,昔年擊敗大漠十三劍客,保住我中原武林的臉面.想不到時隔多年,顧某竟有幸見到他老人家的弟子!”
葉心傳道:“豈敢!閣下是……”
那人道:“我姓顧,叫顧亭槐,是河?xùn)|路澤州人.”
葉心傳道:“澤州?葉某此行正是要去澤州.”
顧亭槐道:“不知是為公事,還是為尋親?”
葉心傳笑道:“自是為了公事.聽聞昔日抗擊金兵的忠義社就在澤州,不知顧兄可否了解一二.”
顧亭槐道:“兄臺要去忠義社?”
葉心傳道:“聽說當年忠義社龍頭大哥梁興梁將軍投在岳元帥麾下,與金人作戰(zhàn),功勛卓著.只可惜將軍十年前戰(zhàn)死沙場,那時葉某尚且年幼,聽師父談起,不由得想見其為人.此番去澤州府,必定是要去吊唁梁將軍的.”
顧亭槐道:“如今太行山上已沒有什么忠義社了,閣下若是為此,大可不必白跑一趟了.”
葉心傳道:“葉某聽江湖上傳聞,說梁將軍尚有一兄弟,叫梁安,外號八臂猿猴,為人極是仗義,現(xiàn)下是由他掌管著忠義社,兄臺怎么說沒有忠義社了?”
顧亭槐道:“顧某家就在原先忠義社山寨以西三里處,又豈能不知?”
葉心傳忽然想起一事,自懷中取出一塊手帕,正是之前自顧亭槐身上落下的.他打開手帕,露出金釵,問道:“顧兄,這支金釵是你的么?”
顧亭槐接過金釵,在火堆前一看,說道:“哼!這支金釵,便是那道人之物.去年北方武林突遭大劫,許多武林前輩、幫派領(lǐng)袖橫死家中,尸體旁均留有一支這樣的金釵,世人不知刺客身份,便都叫他金釵刺客.上個月我與自家兄弟在金國大興府辦事,不知那道人何以尋到我們住處,忽施殺手.他武功好厲害,一眨眼間便將我兄弟幾人殺得干干凈凈,幸而我天生心臟偏右,他一劍未刺中我要害,因此我雖受了重傷,卻僥幸保住性命.那道人走后,我清醒過來,便看到地上留著這支金釵.如今看來,那道人便是江湖上聞風(fēng)喪膽的金釵刺客了.”
葉心傳奇道:“我看見顧兄時,顧兄是被一黑面漢子放在馬鞍上.不知那黑衣漢子卻是何人?”
顧亭槐聞言,沉聲道:“那是木云木兄弟,我于昏迷之際仿佛聽到這位姑娘說,木兄弟已然死了.那賊道士進門時,木兄弟恰好外出,因此未遭毒手,只可惜終于還是……”
葉心傳道:“我想起一事,先前顧兄于睡夢之中說什么大敵將至,火速撤退什么的,又說什么太行山,莫非你……”
顧亭槐道:“正是,顧某對兄臺直言,八臂猿猴梁安是顧某自家舅舅.梁興梁將軍也算是我表親,自他戰(zhàn)死后,忠義社諸位頭領(lǐng)意見不合,便分道揚鑣,原先的忠義社早已名存實亡.舅舅率領(lǐng)的大義分會一向與金人為敵,在河?xùn)|路一帶響應(yīng)者頗多.”
葉心傳道:“前些日子葉某在大興府一處官邸中偶然聽到金國皇帝與人商議,說不日將要糾合兵丁攻伐少林,到時恐怕中原武林就此顛覆.忠義社梁先生人稱八臂猿猴,在江湖上人脈甚廣,交友無數(shù),必能阻止中原武林反抗金兵.”
顧亭槐驚道:“此話當真?顧某前些日子奉舅舅之命入京探查消息,得知金國皇帝有南侵之意,料想他必定對中原武林有所動作,果然如此.個中詳情,葉兄可否細細說明?”
葉心傳當下將在相國府邸中所見所聞全部說與顧亭槐,只是略過了他搭救允柔的那一段.
顧亭槐道:“事不宜遲,顧某這就啟程趕回澤州,將此事報知舅舅,請他老人家安排.”
葉心傳道:“不如等到明日,我們?nèi)艘煌霭l(fā),待將我這妹妹在澤州城安頓好,我自當助顧兄一臂之力.”
二人計議妥當,便和衣在馬車旁睡下,第二日清晨,三人乘上馬車一同往澤州府駛?cè)?
葉心傳心中好奇為何云惠會對顧亭槐等人痛下殺手,說到底梁安也只不過是忠義社大義分會的首領(lǐng),云惠犯不上要殺害他的外甥.此種詳情,他自覺不便向顧亭槐發(fā)問,又恐他心生疑慮,多造事端,便將這些話憋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