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心傳讀罷信箋,眼中已充滿淚水,當著朝云的面又不好哭出聲,強自忍耐,過了好半晌方才說話:“多謝岳大哥。”
朝云道:“本門萬花掌法,雖極精巧,但說到底,可歸結(jié)為兩個字。一曰黏,二曰振。你站起來,我與你示范?!?p> 葉心傳站了起來。朝云示意他出手進攻。
葉心傳雙臂分開,兩手握拳,分攻朝云肩、腹兩處,乃是一招雙龍搶珠。朝云將雙掌分別向葉心傳兩只手腕處斜插過去,如同游蛇一般在他手臂上游走,動作迅捷之極。一眨眼功夫,葉心傳四肢便被牢牢控制,動彈不得。
朝云將他松開,示意他再出手。葉心傳使出游龍心法中的貌合神離,腳步微微后撤,身體卻向右蕩開,剎那間出現(xiàn)在朝云身體左側(cè),接著使出游龍戲鳳,左手彎成爪狀,急抓朝云腰部,未待招數(shù)使老,突然身體一搖,右手已伸出食指、中指,點向朝云背后的大椎穴。
朝云微微一笑,卻不躲閃,反而將后背向他右手手指靠去,右手急速外翻,緊接著身體一轉(zhuǎn),已將他手腕牢牢抓住,左手手指在他腰上一點,令葉心傳動彈不得,接著又以極快的手法解開了他的穴道。
朝云道:“這便是黏字訣,無論對手使出什么招數(shù),我就當作渾然不覺,甚至于故意湊上前去。一旦近身,便使出這路掌法,一則可發(fā)揮我內(nèi)功之特長,二則可攻取敵人要害,令敵人猝不及防。我再給你示范振字訣,你向我出招?!?p> 葉心傳雙腿微屈,雙足點地,一躍而起,向前撲出,使出的是蕭護院的擒拿手法。朝云左足后撤,右掌平出,與他雙掌相對。葉心傳此時已有了一定的內(nèi)功根底,這時便不由自主地將周身內(nèi)力向手掌匯聚,起初還感覺十分渾厚,源源不絕,過不多時,那股內(nèi)力便遭到一股更為強勁的內(nèi)力阻擋,漸漸向自己體內(nèi)分散。葉心傳身體也向后一翻,身體微微一晃,立在地上。
朝云叫道:“內(nèi)功不錯,再來!”
葉心傳重新使出擒拿技法,攻向朝云。朝云雙手背在身后,待葉心傳攻到自己面前,方才出手,用的卻都是樸拙之極的招數(shù),但一招一式碰到他的手腕、手掌,都仿佛帶著一股排斥之力,將他身體向外振開。而他每一招使在朝云身上,卻都好像打在石頭上,自己感覺十分疼痛,對手卻似乎毫無反應(yīng)。
二人一連對了百十來招,葉心傳的擒拿法大開大合,卻都被朝云簡單笨拙的招數(shù)一一化解。
葉心傳道:“岳大哥,你武功太好了?!?p> 朝云道:“我這就教你練習(xí)這門功夫?!?p> 月光漸漸隱去,洞穴之中炷影搖晃。
朝云口中分解,手上示范,一個時辰過后,已將萬花掌法的內(nèi)功、招式、修煉法門、運勁技巧全都解釋了一遍。葉心傳有天罡真氣的內(nèi)功根基,修煉起來自然事半功倍。
不覺間天已快亮了。
朝云道:“本門武功,重在練意,不在招數(shù)。將來你修煉了其它武功,自然而然便可將其化入這萬花掌法當中。這一方面需練功之人悟性極高,另一方面需練功之人謹記:意在力之先。今日以后,你每日誦讀道德經(jīng)、南華經(jīng),于練武之道自會領(lǐng)悟更深。我已將要訣都傳授給你的,余下的便是你自己勤加修煉,我也愛莫能助了。今日我便須回到南朝,辦一件要緊的事?!?p> 說完之后,朝云在山崖邊縱身一躍,一轉(zhuǎn)眼便跳到了三四十丈外的樹杈上,踩著樹枝飄然離去,不一會兒隱沒在一團淡淡的紫氣之中,不見了蹤影。
朝云離去后,葉心傳慢慢攀附著懸崖上的藤蔓,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去。行到半截,忽然藤蔓松動,抬頭一看,原來不遠處卡主藤蔓的石塊松動了,因他這一扯,藤蔓登時便活動起來,在空中蕩了幾個來回。葉心傳死命抓住,手中也滿是因驚慌失措流下的虛汗。他突然想到朝云剛才才教過的輕身技法,于是便凝聚心神,將內(nèi)力聚集在兩處腳尖,接著在藤蔓靠近峭壁上時輕輕踏了踏峭壁,雙手也隨之放開,內(nèi)心雖驚恐無比,卻突然發(fā)現(xiàn)身體輕盈無比,于是便接著山林間的風(fēng)勢,控制自己的身體落在了幾丈外的樹枝上。那樹枝原本脆弱無比,但他這時候踩下去,便如踩在十足的地面上,登時借到了力,順勢往別的樹枝上躍去,如此幾個來回,他已能輕松控制身體的平衡,腳尖的內(nèi)力也從原先的搖擺不定漸趨平穩(wěn)。于是,他踩著一條條樹枝,輕飄飄地便往前飛去,不知不覺已到了山寺之前,恰好聽到一聲聲鐘鳴,他數(shù)著鐘聲,才知道是寺廟做早課的時間到了。
回到他與陸坦夫居住的庭院,恰好聽到陸坦夫的房門咯吱一聲,緩緩打開。一聲清亮的嗓音叫道:“心傳,醒得好早阿!”
葉心傳笑道:“陸大哥,你也起早,我去后山練了會兒劍?!?p> 陸坦夫一聲清嘯之后,說道:“古人聞雞起舞,為萬世楷模。說到這里,我是遠遠比不上心傳了。”
葉心傳道:“今日陸大哥有何打算?”
陸坦夫道:“今日為兄要去作畫?!?p> 葉心傳笑道:“陸大哥真有雅興。”
陸坦夫道:“心傳,你來瞧一瞧,看為兄昨夜畫的畫如何?”
葉心傳隨他進了房間,但見桌案上整齊地放著兩摞暗黃色的紙。一摞紙上畫著一些或粗或細的線條,一摞紙上空無一物。
陸坦夫道:“心傳,你認得這個么?”
葉心傳搖了搖頭,再仔細一看,見那粗粗細細的線條之間有幾道斜紋,如同粼粼波浪,又見右上方有幾塊凸起的痕跡,還標了些奇怪的類似旗幟的符號。
葉心傳忽道:“這是地圖!”
陸坦夫道:“正是。這便是我們昨日經(jīng)過的琉璃河,這里是陽臺山,往東走半天的路程便可到大興府。歷朝歷代攻取燕京,必定從此路經(jīng)過,因其他通道均是高山險阻,易守難攻。為兄今日便要在城外巡看一周,可能要兩三日功夫。若能將這幅燕京地形圖畫好,他日朝廷派出一隊奇兵,過捷徑直取燕京,豈非美事?”
葉心傳贊道:“陸大哥的子午谷奇謀設(shè)想不錯。”
陸坦夫道:“為兄有一事要心傳做,只因為兄武功遠遠及不上你,故而此事非你不可。只是不知心傳愿不愿意?”
葉心傳道:“陸大哥請講?!?p> 陸坦夫道:“昨夜我聽寺中僧侶提到,金國皇帝派了許多工匠前往汴京,好像是修復(fù)先前大宋的宮殿,看來我的想法沒錯,金國皇帝有遷都的打算。因此我想讓你去城中打探打探,看此消息是否確實。”
葉心傳道:“此事不難,只是不知從何處著手?!?p> 陸坦夫從懷里取出一塊布囊,放在葉心傳手中,說道:“這里是些碎銀子,為兄在城外花不著,心傳盡管拿去用。此次進城,若能探聽到消息,固是好事,若是探聽不到,也無需勉強?!?p> 葉心傳暗笑道:“原來陸大哥怕我跟著他太悶,給我些銀子讓我去找樂子。那我就卻之不恭嘍!想那中都大興府是皇帝住的地方,自非小小的泰安軍可比的?!?p> 他接過銀子,道了聲謝,便與陸坦夫往門外走去。這時候陸坦夫已將那些紙張收攏進了包裹里,一起負在背上。
一個黃杉僧侶緩緩走入,正是慧能。
慧能道:“二位施主這就要離寺么?”
陸坦夫道:“還要再叨擾貴寺幾日,大師,可還方便罷?”
慧能笑道:“方便自是方便。主持方才交待,一定要二位留到玉蘭花會之后方可離開。主持說,陸施主雅好詩文,到時候能為敝寺留幾張墨寶,就最好了?!?p> 陸坦夫道:“慧能大師,陸某心中有一事不明?!?p> 慧能道:“陸施主但講無妨?!?p> 陸坦夫道:“昨日夜里與主持對弈,聽一位小高僧說起昨日來訪的客人。只可惜話剛起了個頭,小高僧便被人叫了出去。陸某心中實在癢癢,不知后面發(fā)生了什么事?!?p> 慧能驚道:“果然不出主持所料。主持說,陸施主眼明心快,胸中大有丘壑,定然對此事好奇之至,今日必定問起,果然不出他老家人預(yù)料。”
陸坦夫道:“還請小師傅為陸某解此疑惑?!?p> 慧能道:“好罷。昨夜好像是說道,那人披著頭蓬……我也看不真切,只知道他有幾縷頭發(fā)露在外面,明明年紀不大,頭發(fā)卻是銀白色的。他送給我?guī)煾狄环胶凶?,說道:‘大師,可知此中為何物?’師傅敲了敲,閉上眼睛,只在盒周摸了一圈,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說道:‘施主送來如此厚禮,怕是有事罷!出家人替人解憂排難,原不為這身外之物?!侨艘残Φ溃骸_摩祖師的遺骨難道也是身外之物?’師傅回答道:‘金銀財寶還有這身皮囊俱是身外之物,唯有這向佛之心,不是身外之物?!侨苏f:‘經(jīng)上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難道這向佛之心,不亦是空么?’師傅便答道:‘佛家此語,原是導(dǎo)人放下,施主看重這一個空字,豈不又是一種執(zhí)迷么?’那人說道:‘晚輩便是不能理解這層意思?!瘞煾荡鸬溃骸闹腥杂袙斓K,自是不能澄清。施主但講所來何事,這禮物……還是請收回吧。’說罷師傅便將那盒子推了回去。那人也不碰盒子,便說道:‘晚輩有兩位小友,不日抵達貴寺,屆時還請大師多加照顧?!瘞煾嫡f道:‘原是小事。有朋自遠方來,玉泉寺自當全力照顧,不勞施主再來囑咐?!?p> 慧能手上不停比劃,將那時的場景悉數(shù)說了一遍,因他模仿得惟妙惟肖,那場景便好像發(fā)生在陸、葉二人面前一般。
陸坦夫問道:“那盒子現(xiàn)在何處?”
慧能抬頭盯了陸坦夫片刻,臉上一副困惑驚異之色。
葉心傳道:“陸大哥臉上有什么奇怪的么?”
慧能道:“不是,不是。主持還說道,你將這故事講完,那陸施主必定會追問盒子如今放在何處。想當年,達摩祖師當年在空相寺圓寂,兩年之后有人看到祖師杖挑只履西歸。大驚之下,眾人掘墓一看,卻只見棺材里徒有一只鞋子,不見骨骸,方知祖師已然成佛。既無骨骸,何來遺骨?那盒子原本便是空盒。昔人削足適履,貽笑大方,今人為明佛法,空求物象,以心中佛理適配虛無之物,豈非愚蠢?”
一番話說完,三人已到了山門前。葉心傳心中存有疑問,又不愿再問,只見陸坦夫眉頭緊皺,握劍的右手微微有些顫抖,顯然心事重重,不知在為何事焦慮。
慧能見狀,又說道:“主持說,二位施主聽完此言,不必縈心。主持說,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未雨綢繆本是好事,然而天下萬物萬事不可強求,隨遇而安便好?!?p> 二人一同下山。一路上,葉心傳扯一些閑話說,陸坦夫只是不應(yīng)。
到了山腳,陸坦夫仰望天空,說道:“主持原來是這個意思。心傳,我真是好愚鈍!”
葉心傳聳了聳肩,表示不知所云。
陸坦夫道:“箭射青天,覆于中道,原是常事,古今英雄,視之卻如尋常。箭射青天,原本就是一個虛妄,明知如此還要去做,這才是響當當?shù)暮脻h,大英雄。”
葉心傳不知他在說什么,但他言語間的激蕩之氣卻著實令人振奮,也跟著說道:“大哥說得好!”
亮白色的陽光鋪面而來,在身后留下狹長的身影。鳥雀在身后郁郁蔥蔥的樹林中歡呼雀躍,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麥田,再往遠處望去,在一團迷霧當中,便是中都——大興府。
他們騎著馬向東走了幾里路,便上了官道。又沿著官道走了一兩個時辰,終于看到了大興府的城樓輪廓,淡淡的煙氣中,就像一幅精美無比的名畫。
越靠近城門,人也漸漸多了起來。再往前行了一段路,陸坦夫說道:“好了,心傳,我們在此分手吧。你進城去,不過一切小心為上。記住三十六計……”
葉心傳笑道:“走為上計。我知道了,大哥。你也一路小心?!?p> 陸坦夫點了點頭,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北邊走去。遠遠望去,那邊十分荒涼,無人居住,青黃色的草都跟馬腿一般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