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辰牌時分,是農(nóng)歷三月初六,時為金國正隆二年,大宋紹興二十七年。陸坦夫與葉心傳二人打點好行裝,拜別陸贊,趕赴燕京,參加禮部的會試。
二人自濟南出發(fā),眼前是一片平原坦途,出城十余里,但見不遠處錯落炊煙渺渺,人影如水墨畫上的斑點,阡陌縱橫,農(nóng)夫相互唱和,一派田園風光,美不勝收。遠處青山隱隱,時時有云氣繚繞;路邊松林片片,處處有鳥雀忽鳴。
陸坦夫笑問道:“心傳以為此間風致如何?”
葉心傳坐在棕馬之上,四面環(huán)望,心情也極是愉悅,隨口答道:“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這一派鄉(xiāng)野風致自然不必多說。單說此地北拒黃河,東臨大海,南以岱宗為幾案,西出河北、河南,足以為天下要沖,兵家必爭之地。”
陸坦夫道:“心傳所說,以古言之,自然不差。若從今日之勢來看,又當怎樣?”
葉心傳搖了搖頭。
陸坦夫道:“依我看來,不久之后,此地便會淪為殘荒之地,這些農(nóng)歌唱和、鶯飛燕舞,怕是再也看不到了?!?p> 葉心傳道:“何出此言?”
陸坦夫道:“前些年偽齊劉豫的兒子劉麟在世時,官居尚書右丞,上書請求簽發(fā)鄉(xiāng)軍討伐江南,不久便被金國皇帝貶為上京轉(zhuǎn)運使。兵家常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金人皇帝若非早有討伐我大宋的決心,何以劉麟剛一上書,就被貶黜?金國對我大宋向來如此,若有心要與我大宋簽訂和約,必定先尋釁滋事,讓大宋君臣感到害怕。若有心要開展,必定先含蓄不動,等候時機。”
葉心傳笑道:“就像古人所說,備周則意殆,常見則不疑,陰在陽之內(nèi),不在陽之對。”
陸坦夫道:“正是此理。宋金兩國這二十年來養(yǎng)兵息戰(zhàn),于我大宋有一件不利之事。二十年前,岳元帥揮師北上,一路勢如破竹。金人難以抵御,連連敗退,在河東河北征發(fā)簽兵,竟無一人回應(yīng),可見當年民心所向。如今若是金人再征發(fā)簽兵,南朝又沒有岳飛那樣的將領(lǐng),恐怕到時候中原一帶,金人在一旁攪和一番,盡是漢人在與漢人打仗?!?p> 葉心傳道:“前些日子我看到耿頭領(lǐng)和呂頭領(lǐng)他們聚眾起義,料想其它地方必定也有義兵造反。到時候金國征發(fā)簽兵,也未必便能遂了他們心意。我隨趙大叔南行的四、五天中,聽到一個消息,說是關(guān)中一帶出來一個什么門派,叫做青衣社,專門聯(lián)合河東、河北、河南等地的義軍、山砦及幫派頭領(lǐng),為他日抗金作準備?!?p> 陸坦夫道:“此話不假。太行山一帶,在澤州府附近,過去有一個義軍山砦,名字叫忠義社。當年岳元帥北伐中原,曾派遣親信前往太行山,糾合忠義社部屬,為抗金大業(yè)作出不少貢獻。但心傳你有所不知,義軍、山砦,甚至于幫派中人,雖然武功遠勝于行伍中人,但終究缺乏軍事訓練,于行軍打仗之事可謂是一竅不通。這股勢力可以作為朝廷收復失地的奇兵,卻不可作為主力。”
葉心傳道:“那青衣社所為,豈不是毫無用處了么?”
陸坦夫道:“話也不能這么說。他日金兵南侵,這些人即便不能幫助大宋殺敵立功,但總可以在背后搗一搗亂。而且山砦、幫派勢力就像流沙一般,需要時隨時可聚集在一起,不需要時也易于分散?;实垡鞣ノ掖笏危叵认麥邕@些江湖勢力,但無論皇帝如何對付那些幫派,都好像是拳頭打在棉花上,費勁心力也沒什么用處。不過……”陸坦夫微微遲疑,過了會兒才說道:“若是金人皇帝想到這個辦法,那就不妙了?!?p> 葉心傳奇道:“什么辦法?”
陸坦夫看了葉心傳一眼,眉頭一皺,緩緩說道:“遷都汴京!”
葉心傳道:“遷都?”
陸坦夫點頭道:“黃河上下無險可守,所以多年來金人每每要和大宋媾和,便聲稱要和大宋以黃河為界,各占其南、北。但這一塊地域,以我大宋如今的國力,實屬食之無用,棄之可惜。建炎年間,金兀術(shù)率軍南侵,攻入中原腹地,如履平地。后來紹興年間,岳元帥帶兵北伐,一直打到了汴京城南,幾乎就要渡江,只可惜收到皇帝詔書,不得已而退兵,于是中原腹地旋得旋失?!?p> 葉心傳道:“若金人以汴京為都,則中原腹地如在眼前,一則方便了南侵大宋,二則可以有效地鉗制河南、河北、河東的反金義軍勢力。”
陸坦夫道:“正是如此。心傳,你可以爺爺讓我們一同去燕京,所為何事?”
葉心傳道:“不是參加禮部的會試么?”
陸坦夫道:“咳!爺爺做金人的官,做得忒不耐煩,何以會讓我也做金人的官?此來燕京,實則是為了探查燕京附近的地勢地形,好為他日義軍突起、打他個措手不及做個準備。不過有一件事我就無能為力,要心傳你去做了。”
葉心傳道:“陸大哥但講無妨。”
陸坦夫道:“這便是去探聽消息。你武功好,可以潛入一些高官宅邸,探聽一下他們的機密要事。若金人有逾盟南侵的計劃,也好及早傳到大宋朝廷,讓朝廷及早做好準備?!?p> 葉心傳點了點頭。
二人策馬前行,不多時,行到了一條寬闊的河水邊,但見水波粼粼,風光旖旎,景色秀麗。對岸是一塊塊方形田地,淺綠中帶著一絲微黃,農(nóng)夫散落其中。不遠處,一道青石板鋪就的拱橋橫在水面上,下方是碧水蕩漾,小舟搖曳。
陸坦夫朗聲唱到:“暗暗春愁底處銷?小桃無語半含嬌。東風不管前溪水,暖綠溶溶拍畫橋?!?p> 他以詩入曲,唱得婉轉(zhuǎn)動聽。葉心傳對詞曲不甚精通,聽得不甚明白,只覺得旋律優(yōu)美,悠悠然想起了當年跟隨師父游歷泰山諸處風光的場景,歷歷在目。那時的風光威武雄壯,氣勢逼人,渾不似現(xiàn)在安逸恬淡,清新雅致,直讓人心曠神怡,如啜甘醴,未飲自醉。
陸坦夫一曲唱罷,笑道:“心傳,你也唱一句?!?p> 葉心傳慚愧道:“這個我卻不會?!?p> 陸坦夫朗聲大笑,說道:“這有什么會不會的?隨意吟誦兩句也是好的?!?p> 葉心傳頓了頓,唱道:“覆壓十里長青,遠眺湖水初平。惟愿此生閑賦,行行雨雨停停。”
陸坦夫道:“這一派風光,正是覆壓十里長青,遠眺湖水初平,形容得十分貼切。心傳吟得好!只是當此多事之秋,心傳不應(yīng)學五柳先生隱逸世外,當作諸葛武侯,走出茅廬,指點江山?!?p> 葉心傳道:“我?guī)煾甘欠酵馊耸?,年少時也曾以守家衛(wèi)國為己任。我們清止觀前一任觀主素明道長當年就是因抗擊金人南侵戰(zhàn)死在奉符縣,師父受他激勵,才重修清止觀,自號素心道人。后來日子長了,他年歲漸長,便不再以建功揚名為意。有一天他偶然讀到陶淵明的集子,還感嘆道:恨不早識陶淵明,人間少卻一知心。”
陸坦夫道:“城中桃李愁風雨,身在其中,才為此事憂心,身在化外,自然可以置諸世外。不然我大宋當今皇帝當年何以不在建康定都,而選臨安做了行在?”
葉心傳道:“城中桃李愁風雨,此句甚好,陸大哥,后面還有什么?”
陸坦夫笑道:“此句是我偶然占得,還沒有前后文?!?p> 正是暮春時節(jié),微微細細,樹葉窸窣作響,禽鳥相互鳴和,婉轉(zhuǎn)動聽。二人下馬步行,緩緩向青石板橋走去。
陸坦夫舉鞭朝身旁的河流一指,問道:“心傳,你知道這是什么河么?”
葉心傳道:“心傳沒有來過,并不知道?!?p> 陸坦夫道:“此言差矣。要知道天下大事,何必都要親身經(jīng)歷?前人有言,這條河流名叫琉璃河,再往前走,應(yīng)當便是界河。當年遼宋在此打過一仗,是在徽宗皇帝宣和年間。那時候,宋、金兩國定下盟約,以長城為界,金人占領(lǐng)北邊,我們占領(lǐng)南邊。大概還是這個季節(jié),朝廷派童貫等人攻打燕京,那童貫著實無能得很,在界河被遼軍打得潰不成軍。沒過多久,朝廷又派人攻打燕京,這一次倒是過了界河,還打進了燕京城,但沒想到最終還是吃了敗仗,一路丟盔卸甲,尸體鋪了一路。后來,實在沒辦法,只得偷偷請金人幫忙。這一幫還不是引狼入室?金人順順利利地攻下了燕京城,自然沒有還給我們的打算,之后更是一鼓作氣把開封也打了下來?!倍诉^了橋,便往北走去,一路風光旖旎,二人說說笑笑,竟不覺路程漫漫。騎馬行了數(shù)十里路,眼看天色將晚,他們已到了一座叢林茂盛的小山前,聽得鐘聲清脆悅耳。苔痕斑斑的石徑掩映在灌木叢中,蜿蜒而上,甚是清幽。
葉心傳道:“陸大哥,山上有一座古剎,正好上去歇息一番。你瞧那里,一座孤零零的山峰像毛筆一般豎立在那兒。”
陸坦夫笑道:“你怎知道是一座古剎,不是‘今剎’?”
葉心傳不覺愣了片刻,說道:“剎是古剎,廟是舊廟,才有味道。”
二人下馬解鞍,沿著石板路向山上走去,但聽得蟬聲陣陣,伴著鐘鼓齊鳴,在漫漫樹蔭下,夕陽穿過枝椏的間隙落下金黃色亮斑。雖趕了三四天路,二人卻都不覺得疲憊。
到得寺廟外,但見牌匾上寫著三個鎏金大字:玉泉寺。門以紅漆,墻以白漆,都沒有十分明顯的脫落跡象,顯是新建的寺廟。寺門外,右手邊,還立著一座方形石碑,負在玄武背上,上面還刻著一段銘文,題以“大佛寺記”的字樣。
二人看起了碑文,上面有“貞元初年”的字樣,當是新刻未久。碑文大致講述了建寺的經(jīng)過,自遼國咸雍年間建寺,直至今日,約略有二百年了。
葉心傳道:“咦?這事倒當真奇怪。這碑文上說道建寺的時候這里有位老僧叫常住,趺坐而死之后弟子們要把他火化,竟發(fā)現(xiàn)尸體沒有變成灰。再后來,他的弟子們?yōu)榱私艘蛔讼螅⒃诜鹣褚慌?。聽著弟子們早早晚晚的念?jīng),那人象竟慢慢生出了頭發(fā),因此弟子們每個月都得為他剪去頭發(fā)。之后被女子觸碰,竟不再顯靈了。這可當真奇怪,為何女子碰了就不再顯靈?佛家道,四大皆空,難道男子、女子便不是空么?”
忽聽得不遠處山門緩緩開啟,一個黃杉僧侶雙手合十,慢慢走了出來,微笑道:“施主所言甚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佛家執(zhí)著于此,卻是不該了。本寺善昶主持知道貴客遠道而來,特遣小僧慧能迎接二位施主。”
葉心傳與陸坦夫均是疑惑,奇道:“貴寺主持何以知道我二人金人到來?”
慧能道:“二位施主請隨我來。”
二人畢恭畢敬地跟在身后,走進了寺門。穿過一道一丈長的門廊,眼前豁然開朗,是一處極大的庭院,兩旁各種一排桃樹。幾名灰衣僧侶在院中掃除落葉,看見葉心傳二人,立起身行了個禮,便各自去忙了。
陸坦夫道:“寺中桃花含羞待放,心傳,你我二人來得恰是時候。”
慧能道:“二位施主來得巧。旬月之后,寺中桃花開放,到時香客來賞,在此飲茶賦詩,談經(jīng)論道,煞是熱鬧?!?p> 到得大殿,只見一個年邁的僧人身披袈裟,背對著他們,正抬頭望著面前的佛像。
慧能道:“師父,二位施主到了?!?p> 那僧侶緩緩轉(zhuǎn)過身來。但見他臉上布滿皺紋,年紀甚是老邁,但目光如炬,舉止間盡顯精神矍鑠。旁人看了,自不由得心生敬意。
葉心傳與陸坦夫各自恭敬行禮。
老僧也行了一禮,說道:“貧僧法號善昶。二位施主遠道而來,貧僧久候了?!?p> 葉心傳奇道:“主持大師知道我們要來?!?p> 善昶道:“老僧不過是個凡人,何以預(yù)先知道二位要來?自是有人提前通報老僧?!?p> 葉心傳道:“不知何人預(yù)先通報主持大師?”
善昶道:“哪位施主姓葉?”
葉心傳道:“晚輩姓葉,賤名心傳,我這位哥哥姓陸?!?p> 善昶道:“葉施主,一位友人請閣下今夜子時赴后山千松巖一會,到時施主一人赴約便可。陸施主對棋藝一道,可否精通?”
陸坦夫道:“晚輩粗通一點。”
善昶道:“今晚葉施主赴后山之約,陸施主若閑來無事,可否與老僧對弈一局?”
陸坦夫道:“大師誠邀,晚輩豈敢不從?只是不知何人約我兄弟去后山見面,還請大師明言?!?p> 善昶笑道:“此人是葉施主一位故友,施主但去無妨,定教你不虛此行?;勰?,帶兩位施主去廂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