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牌時分,天方大亮,葉辰休息一夜過后,想起昨日的約會,心道:“這姓陸的老奸巨猾,別史出什么詭計?!庇谑潜阍鐑蓚€時辰守在開封府府衙之外,看陸贊有什么動靜。他知道陳伯陽武功極高,遠在自己之上,便藏在很遠的一處房屋之上,但見兩個人立在官邸后進的一處庭院中,分坐在一方石桌兩側(cè),看衣著打扮、身材樣貌,依稀便是昨日那兩個人,只是他們說的話是一星半點也聽不到了。
過不得一刻鐘,葉辰瞧見其中一人慢慢委頓在地,另一人將他扶在桌案上坐好,又緩緩走出庭院。不一會兒,兩個公差走了進來,將那昏倒之人扶進了房中。另一人也進了另一間房。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那人換了身灰色布衣出來,遠遠看去,色澤甚是黯淡,顯然是粗麻制作而成的。只見他從府衙后門走了出去,走得近了,葉辰才看到那人正是昨日見過的陸贊。
葉辰心道:“如今還有兩個時辰才到約會時間,何以他如此行色匆匆地往城外走?啊,是了,他必是想提前打好埋伏,好殺我個措手不及!如此的話,那剛才昏倒之人,莫非就是昨天那人?我見他武功高強,心中自是佩服,又見他器宇軒昂,不像是叛國的小人,定是被這姓陸的迷惑住了,過一會兒我親手殺了這狗賊,再回來找他?!毙闹斜P算已定,便欲跟隨在陸贊身后,看陸贊有何陰謀詭計。
剛要向西縱去,忽然瞥見府衙后門又走出四人,跟在陸贊身后。
葉辰心道:“果然背后有埋伏,幸虧我早有一著,防備在此?!?p> 說罷,便跟著陸贊和那四人身后,直向城西走去。陸贊腳步沉穩(wěn),雖然身著一身布衣,卻難掩官家氣象,走路之間也是威氣橫生,但卻步伐甚慢,顯然沒有學過內(nèi)家功夫,只怕粗淺的武功也是不會。在他身后那四人腳步匆匆,走得百步,便與陸贊靠得太近,不得不暫停下來,等他再往前走,才跟著追上去。
葉辰心道:“這四人武功卻是粗淺得緊,一步一動之間呼吸竟如此急促,若是來對付我,未免也太小覷我了。只是不知這姓陸的到底懷著什么鬼蜮伎倆?”
過了許久,陸贊出了城門,沿著大道,直走出三四里路,果見一家茶寮一張黃中泛黑的小旗迎風飄揚。
陸贊在木桌前坐下。店家頭戴方帽,也是一身粗布衣衫,恭恭敬敬地端了一碗茶水,放在陸贊面前。那四人隱伏在茶肆百丈之外的幾顆楊樹后,偷偷窺伺半晌,見始終沒有旁人出現(xiàn),便甩開大步,向陸贊走去。
葉辰知道他們都不曾習練過內(nèi)功,心中也不再忌憚,便使出輕身技法,跳到茶肆后面。
陸贊一見他們,驚道:“你們怎么在這里?”
只聽得其中一人說道:“陸大人怎么在這里,我們幾個就怎么在這里?!?p> 另一人低聲說道:“陸大人,陛下讓我們向大人問好?!?p> 陸贊初時一驚,忽而笑道:“未知四位所奉,是哪一位陛下?”
一人喝道:“逆賊,大逆不道?當今中原都奉大金天子為正朔,何來第二個陛下!”
陸贊道:“看閣下四位樣貌,想必都是中原漢人,想必四太子不會讓你們監(jiān)察我等漢人官員罷?莫非……你們是逆賊劉豫的人!”
最先說話的一人答道:“陸大人死到臨頭,嘴巴還這么不干凈!大金國四太子聽信小人讒言,中了岳飛的離間計,將陛下廢為蜀王,不過是一時之事,過不了許久,陛下便可重登大寶。”
陸贊冷笑道:“天下漢人千千萬萬,四太子又怎么會扶持一個與岳飛密謀害他的劉豫?”
原來當年岳飛得知在劉豫背后替?zhèn)锡R撐腰的是金國元帥完顏宗翰。完顏宗翰病死后,由四太子完顏宗弼率領大軍侵掠宋境,完顏宗弼對劉豫十分反感。
這時候岳飛恰好捉到一名完顏宗弼的間諜,便假意問道:“咦?你不是本帥派去齊國的張斌么?”
那間諜心中自知不免,突然聽到這話,便想要渾水摸魚,應道:“是……是小人?!?p> 岳飛佯怒道:“為何派你去齊國與劉豫密謀,你竟遲遲不回!”
那人惶恐道:“小人也不知為什么,去了齊國便被劉豫扣押了起來,前些日子小人才趁機偷跑出來,快馬加鞭地趕回軍中向?qū)④妶蟾媲闆r。密謀之事恐怕有變?!?p> 岳飛道:“胡說八道!前些日子本帥才派人去過汴京,劉豫已經(jīng)答應了借征討我大宋之名騙取四太子到清河,到時候……”右手擺出一個向下砍的姿勢。
那人道:“各種詳情,小人便不知道了。”
岳飛嘆了口氣道:“也難怪你。劉豫早知道他這個偽齊的皇位坐不穩(wěn),四太子早晚會廢了他,到時候性命能不能保得住,也是未知。”沉吟片刻,又說道:“這樣罷!你既然熟知汴京的地形,我就給你個機會將功贖罪?!?p> 那人跪下,連磕數(shù)個響頭,霎時間涕淚縱橫,說道:“將軍再造之恩,小人終生難保。請將軍示下。”
岳飛剛要說話,又忽然住口,轉(zhuǎn)身在桌案上寫了幾個字,接著封在蠟丸中,又派人將蠟書縫進那人衣領中,說道:“這封蠟丸關系到我大宋今后的興衰榮辱,關鍵之極,你回到汴京,將蠟書親手送到劉豫手中。此事一成,莫說抵了之前的罪過,將來本帥上書表功之時,必將你列在功臣簿上第一位!”
那人說道:“小人不敢居功,全仰仗將軍提攜,恩同再造?!闭f罷又跪了下去連磕十余個響頭,接著便快馬疾馳而去。果然完顏宗弼得到蠟書之后,立刻稟報皇帝,皇帝一怒之下,下詔廢黜了劉豫的偽齊帝號。
這時只聽得另一人說:“當年宋、齊兩國開戰(zhàn),金人原本一心扶持陛下,后來突然按兵不動,致使齊軍被岳飛打得潰不成軍。陛下懷疑有奸人作祟,在四太子面前說了些難聽的話,否則四太子精明之至,怎會輕易便上書請求廢了大齊皇帝。記得當時陸大人就在四太子帳下做幕僚……”
陸贊道:“那又如何?劉豫奸臣小人,竊國大盜,別說南朝宋人對他恨之入骨,就是我等中原漢人也深為不齒。想當初道君皇帝父子二人被金人擄走,皇室家人接被俘出宮,舉城百姓痛苦流涕,如失至親,劉豫被廢,又有何人曾可憐他?”
那人接著說道:“陸大人,我們四個都是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宋人、金人的仇怨原本與我們無關。只不過……”靜默片刻,見陸贊不動聲色,繼續(xù)說道:“只不過,若是我們查到的情況與留守大人一說……恐怕……嘿嘿?!?p> 陸贊道:“諸位將這番話告訴我,恐怕意不在此,另有所求罷!”
那人說道:“陸大人是精明人,知道我們心意。當初我們奉陛下之命在開封府中潛藏,原是為了找出當年暗害陛下的元兇,這幾個月也算是小有收獲,只是我們盤算了一下,卻覺得把這些消息告訴陛下,不過是換來一些沒用的贊譽,但若是獻給留守大人,則大大不同了。不過,我們四個在開封府中平日里也蒙大人照顧不少,因此想先跟大人談一談。若是大人所給的好處足夠了,我們四個就……”
陸贊道:“幾位的算盤可算是打錯了。陸某一個小小的副留守,身邊哪有什么財物?”
那人笑道:“陸大人說笑了。先前大宋皇宮里的物什,雖然多被金人裹挾而去,但仍留下一些玩物,金人不稀罕的,被大人看見收了起來,如今藏在府中,旁人不知道,我們幾個做大人的親隨,難道也不知么?”
陸贊道:“混賬!那些東西是道君皇帝收藏的珍貴古物,金人莽撞無禮,棄若敝履,我等豈可任其埋沒風塵?”
那人道:“陸大人肯認,就好啦!我們幾個要求也不高——大人只須將那些玩物中的一件拿出來,賣給汴京城中的富商大賈,莫說百兩黃金,就是千兩、萬兩怕也有人愿意出……”
陸贊怒道:“無恥之徒,大逆不道!道君皇帝的東西,怎可賣給庸俗商販!”
伴隨著幾聲清脆的響動,四人個個持劍在手。
那人說道:“陸大人不識時務,就請跟我們走一趟罷?!?p> 忽然身旁茶寮中傳來異動,四人紛紛轉(zhuǎn)身去看,只見一柄長劍裹著一絲白光,忽然竄出,正中一人胸口,那人橫著飛出一丈有余,倒在地上,氣絕而死。
其余三人還沒來得及驚愕,便看到茶寮之后忽然飛起一人,如巨鷹一般張開雙臂,正好擋住陽光,落下奇大無比的影子。三人不由得心中膽怯。
原先說話之人腦筋轉(zhuǎn)的快,心道:“不會是那姓陳的家伙罷?他喝了迷藥,怎么這么快就醒了?”當即閃身向左,躲在陸贊身后,將手中長劍橫在陸贊頸上。
那人轉(zhuǎn)眼間便落在他們面前,手中只握著一柄銀白色的劍鞘。
那人正是葉辰。
葉辰喝道:“你們幾個奸猾小人,竟然以此威脅陸大人!”
那威脅住陸贊的人說道:“閣下武功極高,我們不是對手。今日之事就此作罷,我們從此離開汴京,再也不回來就是。”
葉辰道:“陸大哥,你意下如何?”
陸贊道:“若是他們對此事緘口不言,大家都是漢人,放他們一馬也無不可?!?p> 葉辰道:“只怕他們是反復小人,離開這里便去胡沙虎那里告發(fā)陸大哥的事?!?p> 那人說道:“以大俠武功,就算我們敢去告發(fā),大俠若要報復,也是輕而易舉。”
葉辰道:“那你們走罷!”
那人道:“勞煩陸大人跟我們走一趟。從這里一直向南十里路有一處一線天隘口,我們會在那里放了陸大人。這位大俠,你武功高強,我們不敢相信你。這樣,陸大人懷里的迷藥怕還有一點,請大俠服了這些迷藥,在此間稍作休息?!?p> 葉辰笑道:“好??!你把迷藥拿出來?!?p> 那人道:“四弟?!彼崃送崮X袋,示意另一人從陸贊懷里取出一包藥粉,當著葉辰的面倒入一杯茶水中。
葉辰從他懷里接過茶水,左手劍鞘忽而一轉(zhuǎn),以極快的手法點住了那人胸口的穴道。那人登時眼珠子滴流轉(zhuǎn),身子卻動彈不得。
那人說道:“快喝了茶水。四弟,你在干什么?”
葉辰道:“喂,你大哥叫你呢!”說著在面前那人肩膀上一拍,卻暗中發(fā)出內(nèi)勁,點住了他的麻穴。那人登時周身酸麻,卻苦于動彈不得,眼睛眨得更快了。
葉辰道:“我這就喝了?!?p> 那人說道:“你站在這里喝,讓我能看得到。二弟,你去看四弟怎么了。”
另一人走上前去查看,葉辰故意放慢了動作,左手劍鞘又是一轉(zhuǎn),將那人穴道封住。因他動作極快,又被最先那人的身軀遮住,所以威脅陸贊之人什么也沒有瞧見。
葉辰這時才走到一旁,聞了聞茶水,說道:“葉某自有生在書香門第,對茶水很是講究。這碗茶原是不錯,只是放了迷藥,未免帶了酸味,有損茶葉的清香,我要在里面放些調(diào)料,你不介意罷?!?p> 那人眉頭緊皺,看見二位兄弟站在那里,心中知道是他暗中做了手腳,將手中劍刃握得更緊,說道:“你快些喝了迷藥,我們就走。”
葉辰笑道:“好罷好罷,我就不放什么調(diào)料了。這就喝了?!睂⒉璞蛏弦惶?,便咕嚕一聲將茶水都喝了下去。接著葉辰腳步便開始搖晃,過了一會兒就倒了下去。
那人見狀,又等了一會兒,說道:“陸大人這就請罷。二位兄弟,你們怎么啦?二弟?四弟?”正說話間,忽然感覺肩頭一麻,周身也似凍住了一般不能動彈。
只聽得一人溫言說道:“陸大哥,小弟先前多有得罪,在此……給你磕頭啦!”
陸贊慌忙道:“葉兄弟,何須如此!你不是喝了那迷藥……”
葉辰笑道:“剛才我點了那人穴道,將茶水盡數(shù)倒在他懷里了。”
二人轉(zhuǎn)眼瞧向最先被定住的人,果見他褲襠處正滴著水,仿佛尿了褲子一般。
二人大笑。
葉辰道:“陸大哥,這三個人留不得,若是放脫了他們,將來必定對大哥不利。讓小弟結(jié)果了他們,大哥你站得遠一些,別濺了一身血。”
陸贊點點頭,進了茶寮中,跟店家安排了一些事情。
葉辰幾個快步,從一丈外橫躺著的那人身上拔出劍,緩緩走了回來,接著手起劍落,在三個頸上一抹,三人立刻倒斃在地。脖頸上一道寸許傷口,暗黑色血液汨汨流淌。
陸贊這時也走了回來,說道:“我回去就說這四人是奸賊劉豫的黨羽,留在汴京密謀對金國不利,哈立虎知道了,必定向兀術稟明情況。那狗賊便有的受了。”
葉辰笑道:“如此一箭雙雕,甚好,甚好!”說罷還劍入鞘。
忽聽得一人高聲叫道:“不可傷了陸大哥!”聲音初時還很遠,話剛說完,那人已到了眼前,正是陳伯陽。
陳伯陽道:“陸大哥身在曹營心在漢,實在是忠于大宋、忠于漢家天下的好男兒!”
兩人一怔,齊齊看向他,忽而發(fā)出一陣大笑。
陸贊將發(fā)生的事籠統(tǒng)地說了一遍。
陳伯陽道:“我還道自己飲醉了酒,誤了大事?!?p> 陸贊道:“陳兄弟功力深厚,我原以為你要睡到申時才醒。”
陳伯陽道:“小弟慚愧?!?p> 葉辰道:“小弟姓葉名辰,字良時。只知道陸大哥、陳兄弟的姓,還未請教大名。”
二人通了姓名。
葉辰道:“今日結(jié)識兩位高賢,葉某十分痛快,只有一事,若蒙兩位兄弟不棄,不知能否皆為異性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陳伯陽道:“著??!伯陽正有此意,陸大哥意下如何?”
陸贊笑道:“豈有不從之禮。”
三人撮土為香,在茶肆旁結(jié)為了異性兄弟。陸贊年紀最大,葉辰排行第二,陳伯陽便做了老三。
之后三人將四具尸首草草埋葬,又吩咐了店家一些事情,便一同回到城里。當夜三人痛飲一番,互訴衷腸,自宵達旦,均覺心中暢快,難以言表。
一個月后,葉辰拜別兩位兄弟,獨自趕赴行都杭州府。陳伯陽也在不久后離開汴京,去了泰山,重新修葺清止觀,道號上素下心。陸贊則在一年后從開封府離任,改任亳州、宿州知府,十五年后告老還鄉(xiāng),在濟南府買下一處庭院,坐落在離不到一里遠的地方,環(huán)境甚是清幽。
陸贊育有一子,名叫明儀。陸明儀三十歲上病逝,膝下留有一子,便是陸坦夫。還鄉(xiāng)之后,陸贊便與孫兒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倒也安然恬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