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很寬敞，周末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大人一桌，孩子一桌，兩桌擺開還夠小狗撒歡跑著撿骨頭?，F(xiàn)在棺材擺在當(dāng)中，怎么都覺得堵。人也多了，好多臨莊不太熟悉的，甚至還有戴孝帽子的我壓根不認(rèn)識，聽大姑說那是奶奶那邊的親戚，來跪棚的。我盯著空棺材想：奶奶啊，你看你王家門多熱鬧啊，街坊鄰居都來了，你的六個孩子也都來了！
奶奶病的時候，大爺總說他嘴歪，不能來，這臉上貼了塊紗布也來了，至于大娘，打我記事兒起總共來的次數(shù)五個手指頭都數(shù)不到，聽說她身體不好，不能坐那么久的車，敏捷姐結(jié)婚時候跟著爸媽去了大爺家，大娘皮膚真是應(yīng)了廣告語“白嫩細(xì)滑”，退休了沒事遛大金毛玩，大閘蟹能吃好幾個，二姑說大娘是嫌老家臟。老家是不如小高層洋房干凈，泥土地、豬圈羊圈、風(fēng)箱地鍋、廁所是露天石頭蹲坑、吃飯的時候蒼蠅嗡嗡亂飛，農(nóng)村生活質(zhì)量是不如城里，但人家?guī)资瓿宰《歼^來了，也沒那么嬌貴，呆一天也不行。對比實在太明顯，難怪奶奶走哪都夸媽媽，村里人都擔(dān)心媽媽嫌小張樓臟，媽媽從來沒說過，鍋屋燒飯，媽媽一屁股坐在柴火垛前拉風(fēng)箱，沒自來水前就壓井水，吃飯坐矮馬扎子，老家哪缺啥媽媽都張羅著，沙發(fā)、案板、餃子餡、米油，給奶奶買衣服連帶著二大娘的，襪子毛巾都給配齊咯，連針線都不用二大娘上集去買。雪林姐來的時候，聽媽媽跟她聊半夜，語氣緩慢，似乎想托雪林姐帶話給大娘，有一句話，只有三個字我記得特別清楚：那是家！是??！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老家是落后點(diǎn)，但我們從來沒有嫌棄的意思，回老家是去看奶奶的，那的一磚一瓦我都有強(qiáng)烈的歸屬感，不奢望大娘能像媽媽那樣當(dāng)個“中國好兒媳”，三年能回來看一次就不錯了。奶奶能吃能睡的時候她都不來，不能動的時候才不指望她，可是奶奶走了，她作為長兒媳不來，丟臉丟到全村人面前了，她倒不怕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二大爺半身不遂，村里給了補(bǔ)助金還有手推車，慢慢不用拐杖也能走，只是身子半邊還是不能動，病后不愿意偎著鍋屋案板，都是一個人在東屋吃飯，后來信基督教，每周都去“聚會”，而奶奶是信“觀音菩薩”的，不知道同在一個屋檐下沖不沖突，倒是覺得爸爸一句話挺在理“信仰是一種精神寄托”。二大娘啥都不信，就信錢，這個認(rèn)知是奶奶病的時候全家默許的，也多虧二大娘，奶奶臥病在床近一年，甭管伺候好壞，都是她一個人忙活，奶奶是個富態(tài)的老太太，哪怕是最瘦的時候，我也拉扯不動她，二大娘常年種地，手上蠻勁不小，但在奶奶病之前，我對她并沒有多少好印象。在我小時候，她就開始對我說奶奶的壞話，最常說的是奶奶故意使絆子，拿鐵鍬抵門害掉她倆門牙，還說奶奶太好吃肉，我小時候就很反感她這么說，那么大一人了跟一小屁孩說這干啥，無非是想透過我的嘴告訴我爸媽，大了她再說我就一句不吱聲，其實很想說，我們家每個禮拜給你們的肉還不夠我奶奶吃的啊，夠你們?nèi)页缘牧硕?！二大娘這點(diǎn)“精神寄托”足夠維持物質(zhì)生活了！這不是氣憤的點(diǎn)，最令媽媽和我不解的是，她藏東西。二大爺家一日三餐的時間基本為早上九點(diǎn)、下午兩點(diǎn)、晚上九點(diǎn)，暑假在老家住就發(fā)現(xiàn)，二大娘早上五點(diǎn)起來，她還能磨蹭到九點(diǎn)多才做好飯。而晚上也得有四五個小時的時間“籌備”飯菜，奶奶八點(diǎn)多就睡著了，爸媽怕奶奶跟不上飯點(diǎn)餓著，總是買點(diǎn)火腿腸、蛋黃派之類的放奶奶屋里，下次來就連帶著箱子消失了，媽媽有次沒忍住問大娘：“二嫂，我上次帶來的火腿腸呢？”二大娘咧著牙，說話帶著些口水聲：“啊，擱家來?！?p> “在哪呢，我咋沒看見。還以為沒有了?！?p> “哦，讓我鎖柜子里了，怕有老鼠?！蔽铱茨桥K不垃圾的粉紅餐具柜，哪里更招老鼠，傻子也能看出來吧。給奶奶買的襪子都會連帶她的買，就怕她不給奶奶穿。不過每次周末去的時候，奶奶倒都穿著媽媽給的褂頭。奶奶病的時候，我倒攛掇媽媽不給提前二大娘打電話，周三回去一趟，這才能看出來媽媽給奶奶的東西究竟用沒用到她身上。
按年齡算，大姑應(yīng)該排行老三，但農(nóng)村老輩人都是習(xí)慣按男丁排順序，小愛姑姑接送我上小學(xué)時，總能聽到她管我爸爸叫“三哥”，回老家碰到村里人打招呼，也是一句“老三回來了”。如果按“老三”來講，很多事情，不應(yīng)該由爸爸操心，叫大家回老家看奶奶的是“老三”，當(dāng)和事老勸兄弟姐妹的是“老三”，資助小輩上學(xué)的又是“老三”，當(dāng)初資助寶林、來運(yùn)、彬彬、丁丁哥、桂林姐上學(xué)，有幾個知道感恩的，寶林哥寫信來要錢時說一定會孝順爸爸媽媽的，只字不提“三叔三嬸”，當(dāng)然，對于寶林哥那就不叫資助了，為此我跟爸爸鬧了很大一場，唯一一次離家出走，恨得不愿意搭理寶林哥一句，那年我高三畢業(yè)；后來，大姑和二姑鬧掰，大姑、二姑和二大爺鬧掰，是“老三”勸了這個勸那個；看鄰居清姨家每年都聚在一起，人家也是姊妹六個，距離也是有遠(yuǎn)有近，還有在青海生活的，過年卻都陪在老人身邊，清姨老家和小張樓差不多，姊妹合力蓋起了二層樓，十幾個房間，6個小家庭怎么也住的開了，倒沒有人嫌泥土地有灰塵的。清姨說，“是恁家做老大的不對?！贝鬆斆?，比老佛爺難請，每回來都是“老三”定賓館定飯店，買一堆土特產(chǎn)隨車帶走，生怕一個不順心以后不來了。話說大爺家比我們家有錢多了，我考上大學(xué)，他給了爸爸兩百塊錢說給我的，還是瞞著大娘給的，真是哭笑不得。
大姑是長輩中日子過得最苦的，雞蛋不舍得吃，一塊錢的公交不舍得坐，往我們家里送自己磨的面粉，一麻袋生從車站扛過來。大姑確是最樸實的農(nóng)村人，納的鞋底特別厚實，笑起來，這么說長輩是有些不尊重，但很形象——憨厚純樸。來運(yùn)哥結(jié)婚時，果哥、轉(zhuǎn)運(yùn)哥媳婦兒都來了，大姑給三個兒媳婦做了大紅色唐裝，別提多好看了。記得果哥媳婦嫁過來當(dāng)天躲在新房里可勁兒哭，我要有這么純樸的婆婆高興還來不及呢，一定沒有婆媳問題。果哥媳婦也不是善茬，果哥耙耳朵，冰琴嫂子當(dāng)家作主，兩口子都是教師倒也能干，我上初中的時候，家里有的電器她那都有。她家發(fā)生過一件被我當(dāng)笑話的事兒，來運(yùn)哥上大學(xué)，大姑沒錢給他，果哥當(dāng)時已經(jīng)工作幾年了，爸爸的意思是，我們家出點(diǎn)、果哥出點(diǎn)，冰琴嫂子不樂意，好說歹說就是不掏一個子兒，二姑拉著媽媽去說道說道。感覺爸媽就是王家主事兒的，充分掌握話語霸權(quán)，但太操心也不是好事，幸虧爸媽心寬。后來聽長輩們聊天說起，冰琴嫂子那天一副受氣包樣，委屈得不行，嗚嗚地哭著說她家還沒買微波爐呢。我在一旁聽著都想罵人，她家當(dāng)時倆電視機(jī)，自己丈夫親弟弟上學(xué)拿點(diǎn)學(xué)費(fèi)咋啦，這么說我們家更拿不著。前年找來運(yùn)哥借的錢咋好意思到現(xiàn)在沒還呢。又怎么好意思讓來運(yùn)哥一個人給大姑買電動三輪車，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憑什么大姑的房子錢要來運(yùn)哥一個人拿！欺負(fù)來運(yùn)哥媳婦大度是吧。一個媽的孩子，誰混得好是誰本事，該貼補(bǔ)的貼補(bǔ)，該均攤的也不能由一個人承包，果哥家買房子沒錢，來運(yùn)哥家就不買房子了？縣里買房子幾個錢，市里買房子又幾個錢，掙得多開銷又能少了去？
走得最近的，莫屬二姑。當(dāng)初我們家買房子，只有二姑送來兩萬，幾乎全是零錢。二姑家在鄉(xiāng)里街上開鞋店，賣些幾塊錢的拖鞋、布鞋，貴點(diǎn)就是運(yùn)動鞋，從招商場進(jìn)貨，一般都些是雜牌子，幾十塊錢的，掙不了幾個子兒，寶林哥家倆孩子又穿走不少；在二層小商場里，還有間鋪子，賣些襪子、毛巾被，毛巾被利潤大點(diǎn)，還得供倆兒子上學(xué)。奶奶在二姑家住的時間最長，老太太老了卻想著干點(diǎn)啥，在鞋店幫二姑看店，好過無聊曬太陽打盹，最起碼在二姑那按點(diǎn)吃飯！鎮(zhèn)上離小張樓只有三里地，有好吃的就會喊二大爺家的一起吃，二大爺腿腳不好，二姑都是讓孩子騎三輪車送一碗給他。寶林哥就在鎮(zhèn)上工作，二姑最疼他，隔一兩天總要喊他吃飯，給東給西。我們?nèi)サ臅r候，二姑總是很開心，“老幺來啦”說著就鎖毛巾被鋪子拉著我回家，有時候二姑會想給我們鞋又怕東西不好，想到這里就特別有畫面感，姑搓著手站在柜臺前嘴咧到后腦勺般笑著問“老幺要襪子不，嘿，我進(jìn)里好里，你看看，要是孬就不要?！弊叩臅r候又左顧右盼“嘿，家里也沒啥給恁拿里，感覺恁啥都有，這有個大南瓜恁要不，可面了，燒稀飯喝?！币恢辈簧岬靡玫臇|西，總覺得她掙兩個錢不容易，從縣里進(jìn)貨，一個人扛上百雙鞋，媽媽告訴我，要二姑的東西，她很開心，比給她東西更開心。
小姑找了個山東的，離大爺家倒不遠(yuǎn)。口音已經(jīng)脫離了老家味道，有時候說快了，我就得連蒙帶猜。敏捷姐生的不像王家人，小巧的巴掌臉，從名字就能看出來，燕林、蘇林、雪林、桂林姐是奶奶的“嫡系部隊”，敏捷姐、丁丁、彬彬哥之類那是“那邊的人了”，而我們這些“嫡系部隊”姊妹都隨奶奶的“寬臉膛子”。敏捷姐身懷六甲的時候，也是奶奶油盡燈枯的時候，小姑仍是過來照顧了一個月，替替農(nóng)忙的二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