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得很突然，或許對我來說。
我一直堅信她老人家可以活到100歲，期待著在村里擺三天流水席慶祝一百大壽的那天，爸爸說必須聚齊他子妹六個，小孩、小孩的小孩都要來，我算了一筆賬，——爸爸的兄弟倆人、姐妹仨人中，像我們家一樣只有我一個獨(dú)苗苗的少之又少，尤其這苗還是個姑娘家，在農(nóng)村，只有女娃娃的家里在別人看來“那日子是沒法過的”，所以要想四世同堂，10人一桌的標(biāo)準(zhǔn)，沒有四桌是坐不開的，“人丁興旺”在老一輩人眼里，一定是最幸福的畫面，那時候小張樓家里的“當(dāng)院”估計都不好走道了，如果再讓奶奶坐在堂屋前柿子樹下看她的子子孫孫穿梭在各桌之間，最好還有她的重孫子趴在她腿邊喊著“老奶奶”，肯定比吃肉更樂呵。
我的奶奶愛吃肉，甚至賽得過她那最親愛的重孫子，如果她倆一起吃肉的話，只是，我從未見奶奶贏過。小的時候，如果大帥拿奶奶的吃頭，我鐵定是要揍他的，也會覺得他爹娘不好好教他，偶爾看到他偷拿我藏在奶奶屋里那些奶奶愛吃的零食，我連他爹娘一起訓(xùn)一通，奶奶的孫子輩里，我是排行最小的，脾氣確實(shí)最大的，哥哥姐姐們似乎都被我訓(xùn)過，尤其若是被我聽見他們說起奶奶“不行了”之類晦氣的話，哪怕是二大爺，我一樣一個眼神瞪回去。但大家既不會拿“長幼有序”“尊老愛幼”之類的話教育我，反而都會夸我孝順，說我不能聽到奶奶死，連奶奶也會勸我說人哪能不死，可我就是不愿想那不確定的一天，也不愿別人說起那一天，雖然它注定會來。有時候會納悶，堅信奶奶可以活到100歲的只有我自己，沒來由的，就是相信，我的奶奶88歲可以吃11個自家包的大肉餃子，從沙發(fā)上起來不用任何人扶，獨(dú)自穿衣上廁所甚至洗澡，雖然她一直吃著降血壓的藥、胳膊不能吹電扇、時間長不上廁所就會尿褲子，我依舊堅信著。大家默許著我的執(zhí)拗，我以為都是這么以為，卻只是我以為。然而，如果只是我堅信，那為什么老爸一次又一次喊大爺、小姑回老家看看奶奶，一次又一次失望，如果不是他們認(rèn)為奶奶還有很多次可以看。全家聚齊終究是個奢望。是啊，人數(shù)想湊齊，只有時間不得空，大娘身體不好，大爺沒有假期，敏捷姐結(jié)婚，雪林姐坐月子……都是理由，都很理直氣壯，都想等到下次，十一過了又春節(jié)、十五過了又五一，一直拖到奶奶沒了，也沒有一張完全意義上的全家福，山東離江蘇究竟有多遠(yuǎn)，遠(yuǎn)到那個據(jù)說身體不好的連奶奶出殯都不來，真是一個好兒媳！
我不能提及奶奶，一句話說不完，眼淚就奪眶而出，也不能面對相似的老年人，以及那些和奶奶一起去廣場公園遛彎的老太太們，我想奶奶，乏于用華麗絢爛的文字描繪這種隔世的思念，就是簡簡單單、很想很想。可我又是不孝順的，記不得奶奶是哪一天沒的，也不記得她老人家活到多少歲，更沒有在她的墳頭燒過一回紙錢。
連奶奶自己也不記得是幾月出生，大體知道是21年，后來辦身份證，也是瞎謅的出生年月日。而我，沒有撈到聽屬于奶奶的訃告，沒有在火葬場等候那只屬于奶奶的小匣子，甚至沒有記住奶奶離開的日期，也不知道那天是陰天還是下雨……
想著，便覺得老天爺是不公平的，奶奶沒的時候，我沒有小說、電影里那些戲劇化的心電感應(yīng)，有的是和往常一樣坐在階梯教室里聽課、準(zhǔn)備緊挨著的公務(wù)員考試。哪怕是一系列的不正常，我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或許是心里太過相信奶奶的名字是被閻王爺從生死簿里劃走的，直到我坐在棺材旁的草墊子上，看著卸掉木門的堂屋，任憑燕林姐給我戴上白色麻布箍，才從心里承認(rèn)，奶奶在幾天前就已經(jīng)火化，旁邊碩大的棺材里并沒有奶奶的遺體，聽爸爸說奶奶的遺容特別好看，臉很白，褶子全沒了，干凈而光滑。
蘇林姐開車帶著媽媽到車站接我和姐姐，回憶起來，一切正常中透露著不正常。正常每天給媽媽打電話，正常地聊天，聽她像說起晚上喝了稀飯一樣平淡地語氣告訴我大爺和小姑兩家人回來看奶奶。
“你也回來不？”
“不回去啦，馬上該考試了，明后天的課我掌握里不太好。”我坐在床上擺弄著腳趾。
“書哪有看完的時候，難得你大爺他們回來。”媽媽那練倒的播音員腔調(diào)，平淡、溫和，如往常一樣。
聽到這話我挺氣憤的“那是怪難得，這咋想咯回來來！”我頓了一下，突然感覺到什么“不會是俺奶奶不太好吧！”奶奶這半年多一直睡在床上，由二大娘伺候她吃穿，愛麗嫂子隔三差五給她打針，之前倒有幾次不太好，嫂子會打電話給老爸問用藥情況。
“噫~，還是那樣，老睡喊不醒?！?p> 我不疑有他“嗯，之前擱老家我給她說一天話能回應(yīng)我五句就不孬了。會好里哈，說不定寒假我一回家俺奶奶就好啦，能站門口迎我來，嘿。俺爸爸哪？”
“陪你大爺看你奶奶去了。你蘇林姐開車來的，晚會兒送你爸回來?！?p> “哦哦。嗯~那沒啥事我就掛了”
“哎，你明天回來吧?！?p> “不回去了，來回太折騰了?！北P算離放假沒兩個月了，“放假回家?！?p> “你小姑也回來了，說想你呢?！?p> “那你給俺小姑說一聲，我放假了去臨沂，看看敏捷姐小孩去?！?p> “嗯，你再想想吧?！?p> 媽媽很少會這樣反復(fù)說一件事，我以為是大爺小姑來了，人多一起吃個飯熱鬧，雪林姐、敏捷姐都沒回去，我去了也湊不齊，也沒多想，腦子里都是邏輯判斷、數(shù)量關(guān)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