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父親的精神比進院好了許多,說話也硬朗起來,大哥坐在床邊,聽著父親講家庭方方面面的事。說話間問父親換病房的事,父親意思非常明確,原地治療,哪里都不去!來鄰床巡診的年輕醫(yī)生聽到父親講話聲音有些高,就叫過我和大哥說,毒素已經(jīng)到大腦了,病人意識開始糊涂了,這個情況撐不過下午。明明是父親思路清晰、有條不紊,說的每一句話都言簡意賅,字字在理,巡診的醫(yī)生不明家情,硬說父親思維混亂,不能自制,我心里不由的一股怒氣。盡管如此,父親嚴峻的病情卻是事實,血鉀高居不下,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發(fā)生意想不到的事。只要病痛稍有減輕,父親就會顯得很開朗,根本不會像別的病人一樣一副病焉焉的模樣,看著父親說話的樣子,心里越發(fā)不安。我和大哥在走廊里商量,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咱爹的病情不好,血鉀太高,像醫(yī)生說的一樣,一旦發(fā)生危險只能是眼睜睜看著,咱們后悔一輩子,給咱爹轉(zhuǎn)ICU室治療。正商量著,醫(yī)生又來門口催促,我讓大哥先回病房照看父親,我隨醫(yī)生去簽辦各項手續(xù)。姐姐也來到了醫(yī)院,啥時到的,已記不清具體時間。
見我們答應(yīng)轉(zhuǎn)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生們忙著打電話給重癥科通知。沒多大會,年輕的醫(yī)生和護士便來到病房,讓我們收拾東西,推著病床準備轉(zhuǎn)科。盡管入院后一直滴水,父親身體依舊非常虛弱,只能躺在床上。見我們忙著收拾東西,父親用力抬抬頭問,這是到哪里去?我說是不去哪,只是換換病房。父親哪里肯相信,在床上想起來又起不來,著急的給我們說,哪里都不去。年輕的醫(yī)生和兩個護士也來到病房,床前圍了五六個人,父親將身上被子撩開,擺晃著手一個勁地說不去,醫(yī)生在一旁開口道,人家重癥科的人都在等著了,這個時候咋還聽病人的,將床腿腳剎打開,直接推著病床走。護士們七手八腳的將床擋拉上,腳剎踢開,拉著床就向外走,我一手扶著吊瓶架,一手扶著父親,父親哪里肯依,情急之下,大聲罵起大哥來。寫到這里,我心口驟然堵的慌,自此以后,每想起這件事,讓我懊悔不已,恐怕至死都讓內(nèi)心無法平靜,無法將這份懊悔抹平。每個人不管思想境界怎樣,對生命、生活的選擇和理解只要符合自己的心意,那就是最好的意愿和選擇,父親不懂的什么叫過度治療,更不懂的什么是ICU,但老人不想去那個白森森、充滿來蘇水味道、機械冰冷的地方,父親的想法就是普通治療,不鋪張少花錢,不為兒女帶來負擔(dān),不想人到終老再遭罪。而對氣息奄弱的父親來說,尚無撐體之力,又哪來氣力支撐這個意愿?當(dāng)父親眼巴巴地乞望大家,企求一絲支持時,周圍卻沒有一種聲音與自己站在一起,而是齊刷刷地反駁與壓制,并且這種反對都是出于一種好意與親情。我曾看過一些報道,社會上有些子女,各主其利,遇事意見不一,從沒籠到一起過,但在老人年邁住院問題上竟然出奇的一致。當(dāng)老人一人以微弱的聲音和氣力,面對四周全家齊力強烈的反對時,老人心情是何等絕望。這與全家人將自己的意愿強加在老人身上,硬生生將老人推入絕境有何區(qū)別。就這樣,我們用迂腐、虛榮的觀念強壓在父親生命的意愿上,用我們所謂的孝德綁架在父親生命的最后一絲渴求與尊嚴上。我們換來的是面子和說法,求得是心理上的安心,而老人承受的則是身體之痛與精神上的摧殘!
重癥室與呼吸科在同一樓層,離的很近,我們一群人推著父親向前走,父親在床上躺著一動不動,眼睛只是盯著上方,顯然剛才一陣抗爭,已經(jīng)疲憊無力了。轉(zhuǎn)過走廊門就到了重癥科,剛過重癥科的大門,前面不遠走過幾個穿綠色手術(shù)服的人,父親一看,對著我們說,這不是做手術(shù)的地方嗎?俺不來這地方!父親一生腦子非常好使,記憶力也超強,子女們啥時回家,啥時離家都記的一清二楚,幾十年前發(fā)生的事具體在哪一天,父親張口就來。我倒大忽了,剛剛帶父親做過白內(nèi)障手術(shù),父親哪能不知道手術(shù)室啥樣。這一陣父親可能緩過了一點勁,邊說邊忽地一下坐起來,我驚地趕緊用胳膊護住父親,生怕父親從床上跌下來,床也立即停了下來。事后我一直感慨,當(dāng)時極度虛弱,連翻身都困難的父親憑靠什么毅力一下坐了起來。我還猜想,憑父親的能力和智慧,當(dāng)時不動的原因一是想到硬抗肯定抗不過大家,必須見機行事;二是借機恢復(fù)體力,就是進了重癥室,肯定趁未安頓好之前找機會跑出來。父親坐在床沿上,兩手緊緊抓住床欄,兩腳硬要向下跳,床不能向前走,橫在走廊中間,就這樣僵持著。這時,背后一個來交接病號,三十歲左右的男醫(yī)生,突然直著嗓子大聲說:“怎么著?病人不老實,不聽招呼,打上兩針鎮(zhèn)定,綁上皮帶,切開喉嚨,插上氣管就老實了!”我心里猛地一震,剛才還懵懵怔怔的我,突然一下清醒過來,心中一切一切的猜想和疑慮瞬間得到全部印證,我不用半點思慮,毫不猶豫地對醫(yī)生說:“不去了,咱回去?!贝参驳哪莻€年輕醫(yī)生急了,說:“急癥室都備好了,手續(xù)都簽字了,這是醫(yī)院,你不能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怎么說反悔就反悔啊!忙活了一天不就白忙活了!你這家屬連個病人都弄不了,啥事都依著病人,你讓我們這些人都咋辦?”我有些怒不可遏,厲聲說:“咋了,不做了,咱們回去!”我沖著大哥和姐姐一揮手,示意推父親回病房。父親還將腿耷拉在床沿,我抬起父親的雙腿,勸父親在床上躺好,父親以為我還在哄他,執(zhí)意不肯。我伏下身一字一句地對父親說:“爹,你放心,只要有我在,誰也不能讓咱進去!”醫(yī)生和醫(yī)護人員一聽都四散而去,我慢慢扶父親在床上躺好,和大哥姐姐一起推著父親靜靜地回到原來的病房。
經(jīng)過這番折騰,父親躺下來再也不動了,病情陡然惡化,心率急降至每分39次,醫(yī)生接連幾次叫我到醫(yī)生辦,簽署各類告知單和危重病人搶救手續(xù),并說父親很難捱過今晚,隨時會出現(xiàn)危急狀況??粗赣H的情勢,大哥要我趕緊通知二哥、四弟和妹妹來濱州,姐姐寸步不離地守在父親身邊,焦急地望著父親,醫(yī)護人員也都慌了神,年輕的醫(yī)生態(tài)度也不再那么強硬,連忙吩咐上心臟監(jiān)護儀、呼吸機等設(shè)備, 19:40時左右,二哥、四弟帶著光瑋相繼來到醫(yī)院,妹妹也正在從天津趕往濱州的路上。一家人圍在父親床前,緊盯著監(jiān)護儀上的圖像,心情緊張到了極點。這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夜,幾乎大氣都不敢出,一點點看著父親同病魔頑強的抗爭。皇天不負,老父親終于艱難地走過了最黑暗的一夜,從暗夜堅持到了黎明。黎明時分,父親的心率等各項指標慢慢回歸正常,當(dāng)看到父親慢慢眼開眼睛,像剛睡醒的樣子時,姐姐疲憊的臉上露出笑容,我們心里的巨石也一下落地,豁然輕松起來。
父親住院的這件事給我人生很大的觸動,父親用生命給我們做出了榜樣,教會了我如何重新認識人生。我們從父親身上學(xué)到的不僅是睿智、堅持、抗爭和對生命的選擇,更讓我懂得了人生的態(tài)度和對生命的尊重!因為父親的堅持和抗爭,幸運地避過了一劫,為生命贏得了機會,因為父親的智慧和毅力,勝利地躲過了摧殘,為生命贏得尊重!這件事也讓我看到了空氣中漫散的腐朽,看懂了生活中利益驅(qū)使所孵生的奇異百態(tài)。至今有些事仍令我百思不解,活了半輩子,竟然分不清白紙與生命哪個重要?按照有的人的鬼話邏輯和愚蠢思維,手續(xù)簽了字就得必須履行,不是以人為本,以人的生命體征為參照,而是荒謬地將生命視為草芥,呆板機械地去擺弄踐踏生命,在他們眼里,手續(xù)重于生命,管你死活,簽了字就得按程序來。我想天下之人皆會認同,生命不是協(xié)議合同,不是人契買賣,更不是賺取金錢,攫取利益的載體,白紙簽上一萬遍依舊是白紙,生命再渺小也是鮮活的生命,即便紙比天大,字值萬金,也不能拿生命去兌現(xiàn)一張白紙,去填補一道手續(xù)!不能因為我簽了字,就必須擱上一條命!這件事讓我心有驚痛又有欣幸,是父親用生命教會了我如何選擇自己的生命,保護與擁有生命的尊嚴!
事后,我對申玉說,待我老了,頭痛腦熱的小病及時看,盡之孝心,得以安心,如重病危急,且不可過度治療,堅決不進ICU!這不是錢的事,命由天定,壽有陽數(shù),要順其自然,享其安然。生命之貴在于尊嚴,安順之貴在于依心,我不想被綁縛在機器上,生不如死,百般遭罪,用自由和尊嚴去換取茍延的生命,我拒絕ICU是不想在生命的結(jié)點上再額外增加病痛與摧殘,是讓我的最后一刻活的更有自我,更有尊嚴!
在醫(yī)院,父親的身體逐漸恢復(fù),十天之后順利出院。經(jīng)過生命的較量,父親又回到了熟悉的小村,悠然和熙的陽光下,又可以夾著馬扎去看戲,和村里的老頭兒一起拉呱聊天。父親用他的偉大、深明和堅強為自己的暮年又描繪出精彩可心的一筆!

一支灰
我愛偉大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