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杰這一晚是不曾安睡的。他從來不曾幻想過和自己的母親相見。因?yàn)槟赣H留給他的更多的是痛楚。年幼時，多少次當(dāng)他自己一個人回家被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罵作“沒媽的孩子”時，而別的與他同齡的孩子卻被母親們牽在手里，一路有說有笑地談?wù)撝鴮W(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情?？吹剿麄兡樕涎龅男腋５男σ?，他的眼中雖然充滿了艷羨，但更多的是深深的失落與無奈。
逢年過節(jié)母親們總能燒出一桌子的好吃的，而他那還處于練手階段的父親也僅僅能笨拙地?zé)鲎屗沟氖澄锪T了。衣服臟了，父親有時難免會忘記替他漿洗，他便獨(dú)自一個人在水井邊一邊使勁地搓著，一邊聽著來自別的孩子們的媽媽的感嘆。
雖然在這些母親們的眼中他是那些孩子的榜樣，但是他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像別的孩子那樣僅僅為學(xué)習(xí)而努力，而不必為這些生活瑣事操心。在沒有母親的日子里，他比同齡的孩子更早的懂事和長大了。
想起母親，他的心里涌動著的是密密麻麻的創(chuàng)痛。記憶中的母親是為了自己而拋棄他和父親的。后來聽說母親又很快地嫁給一位高級領(lǐng)導(dǎo)，過上了她幻想中的衣食無憂，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并且也有了她自己的孩子。
但是無論他的生命處于過去的哪一個階段，母親始終無視他的存在，始終對他不聞不問。他猜想大概自己和父親代表了她那段不光彩的過去，她想要保住自己目前的生活，就要將自己的過去深深掩埋，就要徹底而完全地割斷與他們的任何聯(lián)系。
這么多年來，他和父親能聽到關(guān)于母親的任何消息，但是唯獨(dú)沒有她對于他們的關(guān)注的訊息。他和父親早已化作母親記憶中一縷青煙飄散殆盡了。母親的自私、冷酷和絕決讓他心中曾經(jīng)對母親僅存的那一抹溫情也迅速地如潮水般地退卻。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對母親的恨也就更加深了一層。
現(xiàn)在他還記得母親離開時的那份篤定和絕決，她義無反顧向外走去，留下哭喊著想要從父親的臂膀里掙脫出去的他，頭也不回，揚(yáng)長而去，從此一去不返。多少次在夢中他夢到母親，醒來淚水濡濕了枕巾。在他最需要母親，最想念母親的時候，母親卻完全將他隔離在她的世界之外。
而現(xiàn)在她卻突然想起她這個兒子了，她卻想要和他見面了。除了拒絕，他不想做出其他任何選擇。自己二十多年來母親缺席的人生都是充實(shí)而精彩的。他也有理由相信，沒有母親，他過去能活得很好，現(xiàn)在和未來照樣也能活得很好。
“俊杰，你什么時候出發(fā)，你媽媽剛才又來電話了，你還是去見見她吧！”父親一早便絮絮叨叨地說起來了。他卻沉默著，不說話?！拔抑肋@么多年來，你媽媽沒看過問過你，你恨她，但是她也有她的苦衷，你要理解她。我老了，你長大了，也依靠不了我了。但是你媽媽不同，有些時候，或許她能幫得上你。你看，去看你媽媽的東西我都替你準(zhǔn)備好了。這么多年，你肯定也有話想問問你媽媽，你這次去都能問清楚的。嗯？你什么時候動身，我好回復(fù)你媽媽。她還在等著你的消息。”父親仍舊絮絮地說著。
“爸，那，那我就去看看她?！彼诖扒?，悶悶地想了一會兒，才終于說。也許不過是見一面罷了，看到母親，也許他真的能讓自己變得釋然。這么多年他帶著對母親的仇恨生活著，他覺得這樣也讓自己很累，有時候他也想讓自己試著放下，試著釋懷。
“那我去回復(fù)她，也好讓她去車站接你?！备赣H說著緩緩地向外走去。他想到自己馬上就要見到母親了，胸中被一種復(fù)雜的情緒鼓動著。上了車，車子一路帶著他向有母親的城市進(jìn)發(fā)。
車停穩(wěn)的那一瞬間，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她。微微燙卷的頭發(fā)，精致小巧的五官，優(yōu)雅脫俗的氣質(zhì)，脖頸上一根長長的圍巾，飄逸而柔美地鼓動在風(fēng)中。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竟然和照片上的那個她沒有多少變化，除了多了些歲月流逝，人世滄桑的況味，便別無其他。下了車的他遠(yuǎn)遠(yuǎn)地凝視著他的母親，心中五味雜陳。腦海里千百遍想呼喚的那個詞匯——媽媽，此時竟然一時語塞，怎么也說不出來了。
“俊杰，你到底還是來了?！彼哪赣H走道他跟前說道，“去我們家坐坐，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薄昂?！”他低低地應(yīng)著。他的母親走在前面，他慢慢地走著，跟在后面。
“車站離我們家不遠(yuǎn)，我們走著回去。”母親邊走邊說著。幾個轉(zhuǎn)彎后，他們進(jìn)入了一個大院，院內(nèi)一樁樁紅磚的小樓分外醒目地展現(xiàn)在他面前，給人以整潔肅穆之感。
“到了，你林叔叔今天單位忙，小潔去同學(xué)家玩了。正好我們有空一塊兒說說話?！蹦赣H一邊說著，一邊給他倒水，拿水果。
室內(nèi)窗明幾凈，質(zhì)樸簡潔的原木家具，清新淡雅的米色窗簾自然地在窗邊拂動。墻上的字畫給室內(nèi)增添了古樸和高雅的氣息?？諝庵袕浡乃那逑恪?p> “俊杰，媽媽對不起你和你爸。但是那時候，因?yàn)閶寢尩某錾淼年P(guān)系，媽媽和你爸爸生活在農(nóng)村實(shí)在是太難了。媽媽是不得已才離開你們的?！彼龂@了口氣說。
“我知道，這么多年你一直在怪媽媽，因?yàn)閶寢屢恢睕]來看過你。但是媽媽也有苦衷啊。媽媽一個人在這座城市無依無靠，多虧了你林叔叔關(guān)照。后來媽媽就嫁給了你林叔叔，但是林叔叔根本就不知道媽媽還有你。媽媽也很想來看看你，看你長高了沒有，問問你學(xué)習(xí)怎么樣，但是......。唉！”說到這里她嘆了口氣，眼睛里竟然有淚光了。
“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和你爸爸?jǐn)嗔寺?lián)系，你的情況其實(shí)你爸爸已經(jīng)跟我說了。雖然我不在你身邊，但是你一直很要強(qiáng)，也很上進(jìn)，現(xiàn)在還在法院工作，一切都很好。今天媽媽能看到你，真的也是心滿意足了?！闭f著她無限慈愛地看著俊杰，她伸手想摸一摸俊杰的頭?？〗軈s把頭一偏，本能地躲開了。
“你早干什么去了？”俊杰有些厭惡地躲開。她愣了愣，眼圈有些紅了，曾經(jīng)的那些過往都已經(jīng)淡去了，她現(xiàn)在唯一牽掛的是自己這個唯一的兒子。
“你還在怨媽媽。媽媽看到你，確實(shí)是太晚了?！彼难凵裼行┌档?，“好在媽媽也在法院上班，以后我們就是一個系統(tǒng)的了。說不準(zhǔn)能常常見到?！彼肫疬@些又有些欣喜似的。
“哦，你在哪里上班？”他好像沒有聽清似的，問道。
“市法院?！彼龔娜荻届o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