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籠罩了整個機關城。
距離天色破曉已經不足一個時辰，黎明之前，尤顯壓抑。流沙眾人安靜佇立，腳下巍峨矗立的，正是號稱凈土的墨家機關城。
在他們站立的地方，仍可聽到河流奔騰作響。機關城依傍山河而建，河水正是天然的動力，為各項機關的運作日夜不歇。只要河水不停，即使機關城成為一座無人的空城，外敵也休想進入。
赤練微微合眼，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毒氣，只有她聞得到。
此時此刻，作為醫(yī)仙的端木蓉必然已經察覺到了水中的異樣，甚至已經判斷出來此毒就是鴆羽千夜。只可惜，即使她再機敏，也是回天乏術，鴆羽千夜一旦入水，等待墨家眾人的，便只有死路一條。
端木蓉救得了眾統(tǒng)領，救得了蓋聶和那幾個小孩子，卻救不了墨家的千千萬萬人。這個世道，殺人永遠比救人更容易。
或許在端木蓉看來，白鳳利用諜翅鳥追蹤失敗，赤練利用蛇陣追殺失敗，隱蝠襲擊大鐵錘失敗——但實際上，白鳳聲東擊西，明為追蹤蓋聶實則探明機關城方位；她的蛇陣和西施毒加劇蓋聶傷勢，使他不得不逃入機關城；隱蝠殺死墨家隨從弟子，在高漸離和雪女到來之前，便讓黑麒麟易容成了那個倒霉鬼。
這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一步一步地將墨家眾人引入陷阱之中。潛藏在機關城內的黑麒麟，只需要將鴆羽千夜投入水源中，這銅墻鐵壁，便不攻自破。
現(xiàn)在，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日出。
日光會使鴆羽千夜毒氣蒸騰，威力會增強數(shù)百倍。無論端木蓉有沒有察覺到，這一個時辰，都會是墨家百年來最后的安寧。
時間一點點流逝，終于，天邊現(xiàn)出一絲青白的光，一輪朝日，在山巒下露出了金色的邊。
那寸光有些刺眼，衛(wèi)莊微微合了合眼。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血液正加快流動，仿佛在身體中呼嘯著，不斷積聚著力量。蓋聶就在那座城里，待他攻破，縱橫便可全力一戰(zhàn)，他的勝負，才能有結局。
這一生一死的縱橫之局，早該有決斷了。
蓋聶其人，又沉悶，又迂腐，他處處以俠的標準要求自己，不肯做出一絲一毫過分的事。他既不爭，也不搶，面對師父足夠尊敬，面對師弟足夠關愛，在世人面前，這可真是一個完美的大俠。
但在鬼谷，只有勝者，沒有俠。
衛(wèi)莊要的是權力，是力量，是對弱者的殺戮和支配，不是那般假惺惺的手足情。每每蓋聶對他收劍時，那雙眼中的眼神，與看老弱婦孺別無二致，或許那眼神叫做溫柔和關愛，但在衛(wèi)莊看來，那是侮辱。
他從不需任何人憐憫關愛，更不需讓步。他的人生，就是要在強者中殺出一條血路，成為強者之上的強者，即使付出生命，那也是淋漓的痛快。
蓋聶避了他這么多年，今日，終于避無可避了吧。
這一次，他總該收起那種溫吞眼神，全力以赴地來決出勝者。
身著森冷鐵甲的秦軍站滿了機關城前的密林，隨著日光終于漏出一隙，這大隊軍士也漸漸身形可見。機關城的陸地入口十分隱蔽，但有赤練的蛇陣在，被探查出來也只是時間問題。唯一的難題，就是那些機關。
“出發(fā)。”衛(wèi)莊冷聲道。
腳步聲起，小心地試探著每一寸土地。密林中不時有冷箭從刁鉆的角度射出，瞬間沒入血肉，然而中箭秦軍無一人吃痛出聲，皆是默默倒地死去。而其后的同伴則踏著前一人的尸體繼續(xù)前進，整個隊伍安靜得詭異，直到下一發(fā)箭鏃繼續(xù)奪走生命……這是一條明晰的死路，只是無人退后，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性命開出一條安全的生路。
白鳳站在高處，看著林子中漸漸伏滿了尸體。
已經有數(shù)隊秦軍踏過樹林，卻仍有冷箭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射出來。只要箭鏃未停，這些人就要踩著前人的尸體繼續(xù)試探那些危險的機關，直到人命耗盡箭矢，消除一切通往機關城的障礙。
這便是衛(wèi)莊與秦王合作得到的先遣軍，看似殘忍，卻是最為有效的方法。這一次，無需流沙冒著危險查探虛實，這些征服天下的秦國鐵甲軍，自會替他們完成無謂的犧牲。
事實上，在這逐鹿天下的百年爭斗中，最終贏得勝利的，還是那些視人命如草芥的人。
墨家之敗，將敗在低估了上位者的冷酷。
終于，一隊秦軍走過樹林，無一人中箭傷亡。衛(wèi)莊無聲一笑，緩緩邁出腳步。
腳下的尸體有的尚且溫軟，有的已經僵硬，赤練等人緊跟其后，如履平地。朝陽乍現(xiàn)，紅日初升，鴆羽千夜的毒氣已經被充分蒸騰出來，彌漫在空氣中的每一處——想必此時的墨家機關城，已然是一座死城了。
公輸仇展開手中的圖紙，辨認出了此處的入口所在。他撥了撥草叢，便找到一處精巧的機關鎖，那鎖上遍布著無序的齒輪和星盤，乍一看，似乎無從下手。
然而公輸仇的機關手撥弄了幾下，齒輪快速轉動，很快，沉悶的金屬移動聲響起，林地中憑空出現(xiàn)了偌大的地下入口，陰暗森冷。
“機關城里有一處墨家禁地，傳說是巨子思過之地，非攻極有可能就藏在禁地之中?！惫敵鸬溃袄戏虻哪繕?，便是墨家的至尊武器非攻，如此，衛(wèi)莊大人，老夫便先行進入禁地了。”
“公輸先生自便?！贝蜷_機關城入口，公輸仇對衛(wèi)莊而言也就沒什么作用了，墨家與公輸家的勝負，那是另一樁恩怨。
后一隊秦軍率先進入入口，燃起火把。此時朝陽完全升起，天色大亮，晴空無云，若照往?？磥?，今日又是一個好天氣。
可惜，偏生如此好天氣，墨家卻要覆滅。
真是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