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年,咸陽出了大事。
彼時赤練剛剛回了鬼谷,還沒有歇夠。一日醒來,她便看見白鳳候在窗口,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嚴(yán)肅。而經(jīng)白鳳一說,她才知道,秦國出事了。
事發(fā)突然,她還以為是昌平君終于行動了。
白鳳語氣沉凝,不是昌平君。
那還能有誰在秦國作亂——其時,赤練依然不以為意,畢竟如今的泱泱強秦,也不是什么宵小都敢犯上的地方。大概充其量也不過是游俠浪人小打小鬧,引得一番惶恐而已。
她銜著一根絲繩整理頭發(fā),都懶得回頭。
“有人刺殺秦王。”白鳳語氣沉郁,聲音清冷。
她一怔,絲繩便從齒間掉落,落在地上。束著頭發(fā)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再沒有任何動作,許久,她才把手放下,任長發(fā)披在肩上,回頭,看定白鳳,“結(jié)果呢?”
“行刺失敗,刺客被當(dāng)場斬殺。”白鳳雙手環(huán)胸,倚著窗欞,“秦王劍術(shù)亦為了得,那刺客數(shù)處重創(chuàng),又被人一劍斃命,當(dāng)時便死在了咸陽殿里?!?p> “看來也不過如此?!背嗑毷捌鸾z繩,又擺弄起頭發(fā),“不過......咸陽殿?這刺客倒也好本事,咸陽殿是秦王朝覲議政的重地,他竟然進得去?”
“所以才是大事?!卑坐P眸光沉沉,“那個刺客,是燕國的使臣?!?p> 空氣靜滯,不聞一聲。盡管鬼谷地處僻遠不問世事,可是這一刻吹過的風(fēng)拂過的云,似乎依然帶來了此時天下暗流涌動的氣息。
不,甚至不是暗流,是風(fēng)暴。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血流飄杼,何況是當(dāng)世首屈一指的秦國。一般刺客尚且累及王孫百姓,更何況是使臣......自上古至今,使臣行刺,聞所未聞,而今事敗,更不知要招致多少禍端。
“燕王瘋了么?”停了片刻,赤練便繼續(xù)手里的動作,很快便束好了頭發(fā),“既然欲戰(zhàn),何必遣使?而既然畏戰(zhàn),卻又演了這么一出。我若是秦王,都不好意思再留著燕國?!?p> “聽說是燕國太子私自招募刺客,假稱割地獻城,實則藏匕首于圖軸中,圖窮則匕現(xiàn)?!卑坐P道,“燕王于此事,倒的確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p> “然而秦王可會寬宥燕王?”赤練轉(zhuǎn)過身,悠悠地看著白鳳,“我聽說那燕國太子原本就在秦國為質(zhì),費了不少周折才回了燕國,如今甫一回國便組織刺秦,其心昭然若揭。他是未來的燕王,秦王絕不會留他,秦燕一戰(zhàn),看來是必然了?!?p> “兩國交戰(zhàn),在你口中便如此輕巧?”白鳳輕嗤一聲。
“如今五國興亡都是常事,交戰(zhàn)又算什么?”赤練目光揶揄,“總之與流沙無關(guān),縱使天翻地覆,我們又操什么心呢?”
“是與流沙無關(guān),然而與衛(wèi)莊,卻多少有些關(guān)聯(lián)?!卑肷?,白鳳突然道。
赤練眼眸一抬,目中已隱去了閑逸的神色,“怎會與他有關(guān)聯(lián)?”
“你可知那刺客是誰?”白鳳聲音清冷,“行刺秦王的人,正是墨家的荊軻?!?p> “荊軻?”這下連赤練也不由得一怔,“素聞此人浪蕩不羈,卻是墨家第一高手。燕太子竟派他去行刺秦王......而又失敗,如此說來,堂堂墨家荊軻,就這么死了?”
她心思電轉(zhuǎn),沉吟片刻,很快又道,“秦王劍術(shù)雖然不差,然而遇上荊軻那樣的高手,終究還是難以抵擋。殺死荊軻的必不是秦王,而在咸陽殿中,能夠保護秦王,又足以殺死荊軻的人......”
赤練最終說出那個名字,“蓋聶?!?p> 她看向白鳳,白鳳的目光告訴她,她猜對了。
無怪白鳳說此事與衛(wèi)莊亦有關(guān)聯(lián),畢竟這般大事牽涉蓋聶,衛(wèi)莊作為蓋聶同門,難免也會被人說道一番。更重要的是,蓋聶這次殺了荊軻,等同于與墨家為敵,而蓋聶與衛(wèi)莊縱橫對立江湖皆知......不出意外,墨家便會是流沙的新主顧了?
“原來是要有生意上門?!痹S久,赤練笑了一下,“此人難殺,須多索些報酬?!?p> “荊軻生前,是蓋聶至交好友?!卑坐P看著遠天流云,目光幽邃,“聽說荊軻于他亦兄亦友,二人交情匪淺。如今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匪夷所思?!?p> 竟還有這么一層關(guān)系?赤練又覺得更加有趣。她看了一眼白鳳,心中又了然——于白鳳而言,蓋聶能殺了荊軻,當(dāng)然匪夷所思。
他雖見慣世人口蜜腹劍爾虞我詐,卻總覺得那兄弟之情,當(dāng)如他與墨鴉一般純粹。白鳳看待萬事萬物向來世故,唯獨這一點,仍顯得單純了。
“世上追名逐利的人多了去了,不是誰都會把人情放在心頭的。”赤練扳過銅鏡,又照了照,“你又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人,以己度人的蠢事還是少做為好?!?p> “你當(dāng)我是用人情揣度他們?”白鳳眸子里有微微的不快,斜睨她一眼,“你可想過,能被衛(wèi)莊當(dāng)作畢生對手的人,豈會是小人?”
赤練將他的話聽進耳中,也不由得忖度起來,若有所思。
也是,衛(wèi)莊鮮少看得起什么人,蓋聶算是少有的一個。這么些年來,盡管家國己身命運顛簸,衛(wèi)莊卻從未放下與蓋聶的勝負與高下,重視如斯,蓋聶又怎會是那種蠅營狗茍之人?
尤其是,當(dāng)初在韓國,她與蓋聶有過一面之緣,又常聽聞韓非夸贊蓋聶劍術(shù)高超為人正直。這樣的人,若說是為了名利而殺了摯友,她也是不信的。
“秦國的消息傳到鬼谷畢竟有缺,其中若有內(nèi)情,還要多加打探。”赤練道,“你也上點心,此事既然與蓋聶有關(guān),想必衛(wèi)莊大人也是在意的?!?p> “哦,對了......”停了停,赤練又想起一樁事來,正待回頭說與白鳳,一轉(zhuǎn)身,白鳳卻早就不見了。
“著什么急?從不聽我把話說完?!背嗑毜吐曊u道,“罷了,還是我自己去。”
······
鬼谷中有一處斷崖,環(huán)境幽靜,少有人至,是衛(wèi)莊常去的地方。
赤練行至崖上,果然看見一個身影,孤獨地站在那里。
“衛(wèi)莊大人?!彼刈哌^去,聲音也輕,似是唯恐驚擾了那人的安寧。此間只有她的腳步聲,與風(fēng)聲相應(yīng),再無聲響。
衛(wèi)莊微一偏頭,算是回應(yīng)了她。
“荊軻刺殺秦王一事,我方才知曉。”赤練站在衛(wèi)莊身后一尺處,“我們可需有所行動?”
“不必?!毙l(wèi)莊淡淡道,“秦燕之間的事,與我們無關(guān)?!?p> “若是秦燕戰(zhàn)事,流沙自然不必插手,只是那殺了荊軻的人......”赤練頓了頓,還是沒有明說,“多少,也有些份量?!?p> “你是說蓋聶?”衛(wèi)莊反而并不避諱,“你怎么確定,就是他殺了荊軻?”
“荊軻是墨家第一高手,秦王雖然略有武藝,卻也絕非荊軻的對手。”赤練道,“而蓋聶是秦王身邊護衛(wèi),向來隨侍左右,如今又有劍圣稱號,只有他有能力殺死荊軻?!?p> “想的不錯?!毙l(wèi)莊微微抬眼,看向遠處,“不過這也不是秘密了。秦王因此對蓋聶大加賞賜,天下皆知,就連荊軻刺殺時用的那柄殘虹劍,都被秦王重新鑄煉,賜給了蓋聶。”
“只是,不是說蓋聶與荊軻是至交好友嗎?”赤練又疑惑道,“我記得蓋聶為人正直,豈會做出這種事來?”
“你知道,蓋聶為何跟隨秦王,甘心做他的護衛(wèi)?”衛(wèi)莊冷冷一笑,語氣漠然,“因為他認為,嬴政才是那個一統(tǒng)天下的人。他追求安寧太平的方式,就是輔佐一個最為強硬的人,最有效地結(jié)束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