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赤練算是徹底明白了什么叫怕什么來什么。
世人皆道趨利避害，她卻偏偏和一個她最不喜的迂腐之人朝夕相處，越看越生厭。姜璽就將她安置在郡守府中最偏遠的一處院落里，平日里很少會限制她的行動，卻會經常觀察她的言行。
而赤練向來我行我素，只要能看好姜璽不干擾流沙的行動，她也無所謂這人究竟想干什么。
這處郡守府，是原先韓國一位庶出公子的府邸，雖不算多么富麗輝煌，卻也是處處雕梁畫棟，雅致的很。姜璽似乎也正是看對了這種風格，才特意在此地建府。赤練略微打聽了一下，當初秦軍攻破新鄭，韓王宮以及多數(shù)貴戚府邸皆被焚毀，只留了少數(shù)幾座建筑用作郡守等***常居所。她的公主府幸存下來，沒有被焚毀，也沒有人居住，至今閑置著，而像韓非的九公子府，張良的相國府，都已經是一片焦土了。
鳩占鵲巢，大抵就是如此了。
已經發(fā)生的事，赤練不想再去計較，至于那些存留的故地，她也不想再重游。所幸姜璽所居的這座府邸于她而言從來都很陌生，故而也不會勾起她太多記憶，她每天游游蕩蕩，還算平靜。
直到有一天，一輛牛車，駛進郡守府。
看車駕的樣子，不像是什么貴族，而那車的車體十分龐大，看上去也不像是為了坐人。
赤練一時好奇，見那牛車停下，便站在一旁看著。
不多時，幾人從車上下來，又有幾人從府內迎出，一幫人將車停好，便打開車廂，忙碌起來——車廂里堆了滿滿的東西，須人力一點點地卸下來。
赤練看著搬出的東西，漸漸瞠目結舌——
竹簡。
一堆堆一摞摞，幾乎壘成山的竹簡。
她自出生至今也沒見過這么多竹簡，所謂學富五車，體量大概也不過如此。姜璽莫不是要遍覽諸子群書，所以才搜刮來這么多竹簡？
正想著，姜璽已經走到車前，“多叫些人，將這些都搬到我書房去?！?p> 數(shù)量龐大的竹簡重量也不輕，幾個男子將竹簡打包好，背在身上，艱難地向府內走去。赤練看著眼前的一幕，心中又在暗嘆，這腦子不正常的郡守不知又在玩什么花樣。
結果姜璽目光一瞟，正看見她，“你過來，幫我搬過去?！?p> “我？”赤練像聽到一個笑話，“這些竹簡如此沉重，我一個弱女子，如何搬得動？”
“你當初在朱雀大街一口氣殺了十四名士兵，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姜璽揚了揚眉，“別忘了，你死罪雖免，活罪卻還欠著呢?！?p> 對于姜璽，赤練的相處原則就是不和腦子不正常的人多計較。反正她現(xiàn)在的身份嚴格說來也是階下囚，那么做些苦力，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竹簡已經分批扎好，她只要提著就可以。赤練提起一摞竹簡，雖然重量不輕，但對于她這般習武之人來說，倒也不算辛苦。姜璽為她引著路，她便提著竹簡往姜璽的書房走去。
說起來，她還是第一次進姜璽的書房。
整個房間很大，但原先奢侈的擺設已經撤下，屋子便顯得空曠素雅。竹簡就堆在案旁，壘積如山，搖搖欲墜，案上的筆墨未干，新簡剛寫了一半，一眼看上去雖然雜亂，但似乎又亂得很有章法。
“就這些了?！闭敵嗑毚蛄康目债敚窈喴呀洷蝗堪崃诉M來，偌大一片。姜璽看了一眼，居然還露出幾分笑容，“比上一次少了一半，看來可以輕松些了！”
“少？”赤練被他這話驚了一下，“這竹簡堆積如山，還算少？”
當初就算是在張良的書房里，她也沒見過數(shù)量如此之多的竹簡。
“已經少了很多了?！苯t似乎心情不錯，“上一次各縣竹簡送來，整整占了半間屋子，我連看了三天三夜才看完?！?p> “這些竹簡都寫了什么？”看樣子，這些竹簡并不是藏書，那會是什么？
姜璽卻突然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大秦律第二卷第七條，官吏不得泄露帝國機密，否則最嚴可以車裂處死?！?p> 赤練怔了一下，隨即嗤笑一聲，“不說算了。”
“其實也不是什么機密?！苯t的表情又一下子放松下來，“都是各個州縣送來的未決之案，我裁決一下罷了?！?p> “未決之案？”赤練挑眉，“你們秦國的律法不是很細致嗎？怎還會有未決之案？”
“真實發(fā)生的情況，永遠比法律所記錄的多?！苯t走到竹簡旁，俯身開始整理，“若是能將這些法外之案處理好，并完善進法律之中，那么法律也會越來越好。”
赤練看著姜璽，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面對繁重工作的倦怠，反而......還有些愉快？
“不累么？”赤練隨手拿起一卷，展開看了看，“大大小小的案件，都要你親自批閱?！?p> “還好，畢竟我身為郡守，職責便是如此......”姜璽正說著，回頭看見赤練手中的竹簡，神色還是一頓。
“放心吧，我看不懂?！背嗑殯]有漏掉他的神情，“這竹簡上都是秦國文字，我一個字都看不懂。”
姜璽突然不再說話，沉默了許久。
“你不信？”赤練以為姜璽還在懷疑，“我一個徹徹底底的韓國人，從來只識得韓國文字，雖然這幾年也去了別的國家，但這文字我還是只認得......”
“不，”姜璽打斷她的話，“我沒有懷疑你。”
半晌，他才又回過身，整理起手中的竹簡來，“不止是你，潁川郡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看不懂秦國文字，我頒布的律令，也很少有人會明白。那些韓國遺民，我說話他們不愿意聽，我寫字他們又看不懂，所謂懸而未決的案件，大多便是來源于此?！?p> 從來干勁十足的姜璽，赤練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見這么無奈又疲憊的語氣。
“這里原本就不屬于秦國，也不該通行秦國的文字?！痹S久，赤練淡淡道。
姜璽停下了手中的活，看向赤練，“但你可知，周朝七百年，禮樂嚴格，天下本是一體。直到諸侯割據，禮崩樂壞，天下大亂，原本通行于天下的周文字無人問津，各國皆有一套自己的文字。所以，本可以溝通順利的天下人，反而由于文字的差異，從而法令不通，相互征伐。大秦如今行周朝之實，一統(tǒng)天下，重新規(guī)范文字，有何不好？”
“你也說了，那是七百年前的周朝?！背嗑氁财届o地看著他，“時過境遷，如何能用七百年前的禮樂約束現(xiàn)在？夏有桀而成湯亡之，商有紂而武王伐之，幽王燃烽火博美人一笑，最終使得國家分崩離析。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這些都是順其自然發(fā)生的事情，每一樁都有其各自的意義，你若非要追溯數(shù)百年前的制度，那怎么不去學習堯舜，行禪讓分封的一套？”
她一番話，倒是令姜璽愣了愣。赤練話音一落，便也覺得自己似乎沖動了些，和一個秦國的郡守，何必多說這些？
“看不出，你一介女流，知道的還不少。原先韓國的貴族女子，恐怕都沒有你博學?！苯t倒是沒有計較她的一番反駁，反而笑了一下，“你說得沒錯，若一昧看著上古圣賢，固步自封，便只能算頑固了?？晌淖峙c其他都不同，文字不通，天下間的隔閡就不會消除，這百年來的征戰(zhàn)便不會停止。這世間，也不能永遠這樣征伐下去?！?p> “這不需要你們秦國勞心?！背嗑毜仄乘谎?，“天地之法，執(zhí)行不怠，是統(tǒng)一還是征伐，世間自有運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