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練倚著一棵古樹,雙眼闔著,似在小憩。
但白鳳知道,她是醒著的。
“趙嘉送來了酬謝?!鼻謇涞纳ひ舸蚱旗o謐,足以喚醒一個人的假寐。赤練眼睫平靜展開,并沒有被驚醒的迷亂,可見之前并沒有睡去。
“酬謝……”赤練眼眸未動,只是定定地看著某處,不多時又重新合上,“與我何干?”
“流沙赤練,成功刺殺趙國太子趙及,完成了他的委托。”白鳳倚著樹的另一端,目光透過層層枝葉,望著流云舒卷,“他自然要送來酬謝。”
“那就麻煩他再多走些路了?!背嗑氁琅f閉著眼,似乎不想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秦國羅網(wǎng),好走不送。”
白鳳目光向后一轉(zhuǎn),看到那片紅色衣角鋪展在地,分毫未動。
半個月了。
從邯鄲回到鬼谷已經(jīng)半個月了,赤練每日都尋一處地方,無所事事地一坐便是一整天。最近流沙的確沒什么任務(wù),他們也清閑地很,只是赤練這般狀態(tài),似乎又遠非清閑那么簡單。
她從邯鄲帶回了一小壇青梅酒,卻又不喝,終日放在房間里,像個擺設(shè)。而今天,她終于還是把那壇酒拿了出來,埋在這棵樹下,然后,倚著樹睡了一天。
她也不關(guān)心趙國的情況,無所謂那個國家的內(nèi)政已經(jīng)一團亂麻,充其量,她也就是問問黑麒麟現(xiàn)下的情況,順便問問月姬活得可還好。
她似乎什么都不關(guān)心,似乎又在執(zhí)拗地關(guān)心著什么。
實際上,赤練沒有心情應(yīng)付趙嘉,趙嘉大概也沒有心情應(yīng)付赤練。
赤練漠不關(guān)心,白鳳對于如今趙國的現(xiàn)狀卻是頗有興趣。虧得趙嘉還能記起來給流沙送來酬謝,如今趙國內(nèi)憂外患,趙王遷不理國事,趙嘉可謂是焦頭爛額。他固然得償所愿,然而在白鳳看來,他應(yīng)該是得不償失。
畢竟清閑,離開邯鄲前,白鳳略微調(diào)查了一番趙嘉。
前趙王本來娶一貴女,育有一子,此子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新王人選。然而趙王后來又寵愛了一名倡女,生了一個兒子,對滕妾的寵愛自然轉(zhuǎn)移到了這小兒子身上,老趙王生生地廢了原配所出的太子,改立了小兒子為儲君。這忤逆了祖宗大法、破格繼位的小兒子,是為公子遷,至于那被橫刀奪愛的倒霉孩子,是為公子嘉。
如此,白鳳倒是也很能理解趙嘉這么些年來對那王座上人的切骨之恨,以及對趙及欲置之于死地的不喜。
平心而論,趙嘉的如意算盤打得不錯,只要趙及一死,趙王遷后繼無人,王位大權(quán)自然就重新回到了他的頭上。
只可惜,與趙及一并死了的,還有趙國最后的柱石李牧。在李牧被斬首的半個月里,趙國大半國土淪陷在了秦國的鐵蹄下,都城邯鄲岌岌可危。趙嘉得到的,就是這么一個風(fēng)雨飄搖的趙國,百年強國,眼看著就要分崩離析,費盡心機求來的,恐怕卻是一個亡國之君的罵名。
他一切的野心與命運,終究是被算計進了那張?zhí)炝_地網(wǎng)里。這一回,無論是流沙,還是趙嘉,都成了秦國股掌間的棋子,懵懵懂懂地就攪亂了六國的風(fēng)云。
被人當(dāng)作無知小兒利用,當(dāng)真不快。
赤練如今每天郁郁不樂,除了因為趙及之死,恐怕也未嘗沒有那一口悶氣作梗。若不讓她把這悶氣發(fā)泄出來,只怕她會將自己生生地慪死。
“敵人在暗,我們在明,若不能知己知彼,你遲早還會再被利用一次?!卑坐P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丟到赤練身邊,“所幸已經(jīng)死了一個,也能為我們提供些許線索。”
赤練望著那錦囊,半晌,還是拿過來,打開。錦囊里有個薄薄的物事,赤練用兩指拈起,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塊人皮,似乎涂了某種東西而仍沒有腐壞或干癟。皮上有一塊刺青,八爪蜘蛛,神秘又詭異。
赤練認得,這是那日在挽仙坊,白鳳從明硯后頸上割下的皮膚。
這么一塊刺青,猶如飛石,陡然在死寂心中擊出波瀾。赤練驀然想起,那驚心動魄的一晚,月姬手中,趙及猶在滴血的頭顱。
熟悉的心情激蕩而起,席卷而來。
從邯鄲回來已經(jīng)半月,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平靜,未曾想?yún)s還不能釋懷。而她亦以為白鳳早就將這東西交給了衛(wèi)莊,卻沒想到,白鳳一直都留著這刺青,此刻給了她。
“你不妨問問衛(wèi)莊,他似乎很熟悉這刺青的來由?!卑坐P站直了身,似要離開。
“若真的是一國之爪牙,我們當(dāng)如何?”許久,赤練突然道。
白鳳卻笑了,有幾分嗤之以鼻,“破國亡家之人,莫非還會失去什么?”
話罷,便無影無蹤。
半晌,赤練拿起錦囊,站起身來。
······
林中小道幽深靜謐,每一步都聽得清晰。
赤練一步步踏在微有濕氣的泥土上,看著愈來愈近的木屋,突然覺得還是活著最好。難喝的酒,好看的景,都得留著命去欣賞,珍重的人,也得留著命去掛念。
算起來,那個人,她竟也有幾個月未見了。
木屋的門掩著,里面?zhèn)鱽碚f話聲,一方是衛(wèi)莊,另一方不甚熟悉。赤練知趣地站的稍遠了些,以便那些內(nèi)容能避開她的耳朵,恰好身邊便有一處樹蔭,適合等待。
她似乎想見衛(wèi)莊,又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衛(wèi)莊。
挽仙坊事發(fā)后,衛(wèi)莊接連傳書三封召她回來,她都置之不理。以往衛(wèi)莊的命令她從來都不違逆的,唯獨這一次,她為了趙及無論如何也要在邯鄲留到上元節(jié)。那是她心中必須堅守的一點執(zhí)念,罕見地比衛(wèi)莊都重要了一回。
之后和白鳳終于回了鬼谷,她才后知后覺地心虛起來。
衛(wèi)莊沒有來看她一眼,她也沒什么底氣去面對衛(wèi)莊,半個月下來,兩人竟是連一次照面都沒有。如今她終于來了,只是此刻她才反應(yīng)過來,這半個月的避而不見反而更加沒法解釋。那不是個會縱容她脾氣的人,她自作聰明的回避,唯恐會令他更加不愉。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赤練站在樹下,默默地在心里長吁短嘆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