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內(nèi)院,紅蓮寢殿,大門緊閉。
木盒并沒有什么機關裝置,一揭便開。紅蓮看著那木盒,明明不難,卻遲遲不肯去開,直到額角沁出微微的汗,如臨大敵。
“怕什么?衛(wèi)莊給你的東西,總不會是暗器。”白鳳看她那躊躇不決的樣子著實有些無奈,干脆上前一步,手一揚,將那盒子一把揭開——
無他,只有一卷竹簡,背面二字清晰可見。
五蠹。
“我就知道,不會是什么絲絹。”白鳳冷笑一聲。
紅蓮神色凝重,望著盒中孤零零的竹簡,許久都沒有說話。
衛(wèi)莊不會再送她禮物,就算送也不會送絲絹。因而當衛(wèi)莊甫一拿出木盒說那是送她的絲絹時,她便渾身一凜,知道衛(wèi)莊此舉必然是有事要托付予她。
樊監(jiān)今夜一行,不知迎衛(wèi)莊究竟有何圖謀。衛(wèi)莊這一天回京只有流沙內(nèi)部的人才會知道,然而韓王卻知,還專門派出樊監(jiān)到城門迎接,趁夜召見,可見他定然是時時關注衛(wèi)莊,且定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是單單針對衛(wèi)莊而行的。
樊監(jiān)老奸巨猾,對衛(wèi)莊隨身攜帶并送給她的東西必然格外關注。若她不做出一副欣喜萬分視若珍寶的樣子,那個盒子一定會被樊監(jiān)索去查看。那木盒顯然對衛(wèi)莊而言十分重要,且不能被韓王得到,如此,他才急中生智,假稱那盒子里裝的是給紅蓮的禮物,讓樊監(jiān)無法下手。
而今,果然,盒子里裝的根本不是絲絹。
紅蓮拿起竹簡,展開,略略看過,也并無玄機之處。滿篇記的不過是一些治國之策或是寓言小事,蠅頭小字,洋洋灑灑。
“這是我哥哥的字......”紅蓮看著竹簡,說道,不由得讀了讀。
看至一段,紅蓮目光不由得一止——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生,以文學??;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yǎng)。故法之所非,君之所?。焕糁D,上之所養(yǎng)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無所定,雖有十黃帝不能治也。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紅蓮喃喃,低聲念了出來。
白鳳聽見,便上前也看了一眼。不多時,他輕笑一聲,“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你哥哥這滿篇的大道理,倒只有這一句話說的精辟?!?p> 紅蓮拿著竹簡看了許久,才將其卷起放到一邊。隨后,她又在一旁的柜中,取出其中最名貴的絲綢,疊得平平整整,小心地放入木盒中。一切做完,她想了想,又在盒子合口處加了一道暗色漆封。
“至于么?”白鳳看著她的舉動,“你父王就算跟你要這個盒子,也不至于現(xiàn)在來要。這大半夜的,你何必這么勞動?”
話音剛落,屋外便有侍女通報,“公主,宮中有姑姑來了?!?p> 白鳳一怔。
紅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對我父王的了解,可是遠甚于你的?!?p> 說罷,她拿起那卷竹簡,藏于枕后。隨后,她整了整衣衫,拆開鬢發(fā),晃了晃腦袋,才對著屋外侍女說道,“夜半人靜,我就不出外迎接了,請姑姑移步內(nèi)室。”
說著,她給了白鳳一個眼色,又往梁上一瞟,示意他趕快藏好。
不多時,一個中年女子在侍女的接引下,走進紅蓮房間。紅蓮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站起身看著那婦人,話音中還有困倦之意,“有勞姑姑,這大晚上還要跑一趟?!?p> 那婦人甫一見紅蓮,便是一副被驚擾了好夢的樣子,衣衫不整,鬢發(fā)散亂。平日里總是精心打扮的女子,此時只著里衣,哈欠連天,可見先前的確是已經(jīng)睡下了。
“公主恕罪,奴婢奉大王之命前來,驚擾公主清夢,望公主體諒?!眿D人跪地行一大禮,狀似誠懇,然而語氣中也沒什么歉意。
“罷了,父王深夜叫你前來,有何要事?”紅蓮不與她多計較,轉了話題。這婦人在韓王身邊,大概和樊監(jiān)同樣地位,是極得韓王信任的。公主的小性子使幾分就夠了,多了只怕她會記恨,反陰一把。
“大王聽說大將軍今日交給公主一盒魏國絲絹,心下好奇,想向公主索去一觀。”那婦人眼觀鼻鼻觀心,神情自若地說出這番話。
白鳳躲在暗處心里冷笑一聲——這婦人臉皮之厚,還真是罕見。
韓王大半夜索要小兒女的私相授受之物已經(jīng)是為老不尊了,常人說這等事多少也有些羞赧之色,然而這婦人卻是理直氣壯??梢娮吖纷鼍昧?,連人的羞恥之心都泯滅。
紅蓮心中與白鳳是同樣想法,只不過不能表現(xiàn)出來,只是用狐疑目光打量著眼前婦人。正常人聽到這種要求都會生疑,她自然也要表現(xiàn)出來——在韓王面前,她還應該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公主,不能聰慧的。
那婦人也坦然迎上她的目光,不躲不閃。
許久,紅蓮才慵懶開口,話音中有故作的委屈,“大將軍送我的禮物,我還沒來得及看,倒先要被父王得了先!”
那婦人只是低頭,不語。
“罷了,他先看便他先看?!奔t蓮話語一松,轉身從案上拿起那個盒子,遞給那婦人,“不過你可要告訴父王,看歸看,看中了那匹,可不許他私自拿走——這可是大將軍專送我的禮物!”
婦人應諾,接過盒子,轉身便要走。紅蓮又打了個哈欠,走向床榻,似要安寢。
突然,婦人腳步一停,頭一抬,眼睛直勾勾往梁上望去——
紅蓮眼神一厲!
婦人看的地方,正是白鳳的藏身之處!
紅蓮只覺得心跳一停,仿佛渾身血液都一滯。她沒想到這婦人這么警覺,竟能察覺到白鳳的存在,而她輕敵,只是讓白鳳隨便藏了個地方——
“姑姑在看什么?”緊張之下,紅蓮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帶了顫意。她極力壓制,狀似自然地問道。
“沒什么,公主歇息吧,奴婢告退?!蹦菋D人收回目光,并無異樣,頷首告辭。
門口有接引侍女,將那婦人帶了出去。房門剛一合上,紅蓮便慌忙向房梁上看去——昏黃燭火下那一片地方被黑暗籠罩,看不清究竟,然而乍一望,的確是沒有人的。
“她抬頭快,不過我離開更快。”白鳳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掩不住的驕傲和自負。紅蓮繃緊的神經(jīng)仿佛被這句話細細地撩撥了一下,然而又很快如釋重負地松懈下來——白鳳終究沒令她失望,他一直自信的速度,看來不是自夸。
她吐了一口氣,走到枕邊,拿起竹簡。隨后,她走到案上銅鏡前,將鏡子向左轉了一圈,伴著她的動作,墻上出現(xiàn)了一個暗格。紅蓮將竹簡放進暗格,又將銅鏡轉至原處,暗格合上,一切如初。
白鳳看著她的動作,一言不發(fā)。
說實話,在今天之前,他還一直以為紅蓮仍是個單純的公主。即使出了賜婚那樣的事,他覺得,她也不過是逼急了才敢去刺殺姬無夜,而這大概也就是她勇氣的盡頭了。
直到今天。
那般千鈞一發(fā)的時刻,衛(wèi)莊將竹簡交給她,她便能反應如此之快地配合衛(wèi)莊演好這一場戲,還應付過了韓王身邊的樊監(jiān)和侍女。
她在她父王的眼皮底下瞞天過海,面不改色。或許為了衛(wèi)莊她真的可以做到許多以前做不到的事,突破以前固守的底線。畢竟要配上一個人總要做出一些改變,她很清楚現(xiàn)在的衛(wèi)莊需要什么,所以她會極力變成他需要的樣子。
這個樣子……白鳳突然想到了一個詞。
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