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蓮,韓非走了三年,盡管無人提起,然而每個人都記得。”張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如暗夜里婉轉(zhuǎn)的一縷琴音,低沉又縹緲,“我一直在想,若有朝一日流沙能掌控王宮,或許......就有機會迎韓非回來?!?p> 所以,他極力接替祖父的位置,成為了眾人眼中的下一任相國;所以,衛(wèi)莊縱使再不屑這些權(quán)貴的游戲,也仍是回來當了這個大將軍。當他們?nèi)P接手韓國王廷時,果然,便有資格在各處安插像白鳳一樣的、他們自己的人,一步步扭轉(zhuǎn)這如夜深宮。?
那人離鄉(xiāng)萬里,難回故土,他們不能就這樣讓他一輩子留在異鄉(xiāng)。
“我們,真的能做到嗎?”積重難返,沉疴難除,紅蓮自己都覺得希望渺茫。秦韓兩國如今是云泥之別,他們需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讓韓國成為韓非最強大的靠山,迫得秦王也能忌憚三分?
“我們會的。”張良看向她,難得微笑,“我們會有一個新的韓國,一個強大的韓國?!?p> 少年堅定的面容,歷久彌新。
即使后來時光將諸多回憶都消磨成了塵埃,紅蓮也仍然記得那一天搖曳的芙蕖花,以及芙蕖花旁涉世未深又心志堅韌的少年。多少年后他們再度相見,中間隔著國破家亡物是人非,她一眼看去,卻仿佛又回到了相府的芙蕖園。他沒變,連眼神都沒變。
他從來都是那個溫文睿智的子房,智珠在握,越來越像韓非。無論何時,紅蓮看見他,都能看到還有一人守著那些被忘卻的曾經(jīng)。
此生何用聲聲嘆,道不盡流年。
······
臘月初九,大將軍回朝。
秦國盤踞韓國西側(cè)邊境已久,雖不動作,但終是令人寢食難安。因而,衛(wèi)莊自請前往邊關(guān),查看秦國駐軍的情況。
這一走,大概有一月有余。
紅蓮發(fā)現(xiàn),他真正留在新鄭的日子并不多。有時他還會說一聲去哪里,但多數(shù)時候還是不聲不響地就不知去了哪里。那座新賜給他的將軍府不過是虛設(shè),紅蓮去了幾次,連掃灑仆役都不見。
南宮果真如他所言,不出幾日就被拆了個干干凈凈。本就多年未有人問津的地方,此時在刀戟利斧之下,如一個垂暮老人,幾下便絕了壽命。宮中的殘花敗葉被清理干凈,就連那舊殿的柱子都被劈斷。
不知是怎樣的變故,才能讓一個人在三年里變得如此徹底。
紅蓮站在新鄭城門前,遙遙地看遠處不見盡頭的黃沙長路。
她在這里站了一天,粗礪的風沙如細細的刃割過面頰,再細嫩的皮膚也不得不干澀發(fā)紅。夕陽漸落,寒冬的夜色開始籠罩天際,只有一縷殘存的微光依然在遠山之上留下一隙,如同與她一般執(zhí)著等待晚歸的離人。
她披了一件狐裘,仍抵不過這臘月的瑟瑟寒意。諜翅鳥傳衛(wèi)莊今日會回到新鄭,她從早晨便在城門口一直等,此時天色漸晚卻仍不見人影。
紅蓮抱緊雙臂......也許,這也不過是他諸多隨心所欲失約中,又漫不經(jīng)心的一筆。
紅蓮一直在想,衛(wèi)莊這三年里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三年前,他也如今日一般淡漠,然而言行舉止間還是有著些許的溫情。他會與她開一些小小的玩笑,會贈她禮物,會教她劍法……最起碼,她對他說的話,他會聽,也會答。
如今,他對萬事淡漠,不入耳,不上心。那種視世間皆無謂的態(tài)度,仿佛他已隔絕了人間煙火,而獨自行他自己的路——他甚至都沒有怨恨,只有無謂而已。
一個人最可怕的轉(zhuǎn)變不是滿腔怨恨,而是滿腔無謂。你所做的任何事、任何話,甚至都不能激怒他,你在他的目光里仿佛在另一個世界里,不足以在他心中激起任何的波瀾。
紅蓮對一切都可以接受,卻唯獨不能接受,他已將她清除出了他的世界。
天色陰云低沉,似要落雪。
紅蓮只覺得寒氣徹骨,全身止不住地瑟瑟發(fā)抖。遠處大道盡頭依然寂靜,似乎并沒有車馬要來的跡象,她躊躇許久,不知是該繼續(xù)等下去,還是放棄。
“再不回去,宮門就關(guān)了?!蓖蝗?,背后傳來一個聲音。
她回頭,身后白衣男子倚著城墻,飄飛的衣擺在晚風中似一面獵獵的旗。夕陽仍有一絲殘光刺眼,他便微瞇了眼,用半簾目光閑閑地看著她。
他的姿態(tài)那般瀟灑,紅蓮恍然有一種他要乘風歸去的錯覺。
“我在等人?!奔t蓮轉(zhuǎn)回身,不再看他,聲線清淡,“若是錯過了回宮的時辰,那今晚便不回去了?!?p> “然后明日新鄭街頭巷尾便會傳,城門處凍死了一個公主?!卑坐P走至她身旁,眼神譏誚,話音更譏誚,“殿下,我這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的位子才坐了半月不到,還望公主高抬貴手,讓我多坐些時日?!?p> 韓國在姬無夜死后,京畿衛(wèi)無人掌管,干脆與禁衛(wèi)軍合并,統(tǒng)一由白鳳統(tǒng)領(lǐng)。因而不僅是宮中守衛(wèi),就連王都中的大小守備事務(wù),白鳳也是要過問的。
“我自有分寸,不會給白統(tǒng)領(lǐng)添亂?!奔t蓮淡淡道。
“前幾日大雪,積雪堵了回城的路,車馬難行。衛(wèi)莊今天不一定能回來。”白鳳望著遠處,并不看她,只是將手中的東西遞了過去,“可要借酒澆愁?”
紅蓮接過,是一個精致的小酒壺,入手微燙,可見酒液尚溫。
她拔出塞子,微微抿了一口。溫熱酒液入腹,頓時便流過五臟六腑,隨即延至四肢百骸。全身的僵寒之氣都被這一口熱酒化解,仿佛被凍住的筋脈霎時復蘇,她在寒風中站了一日,此時飲這一口溫酒,竟覺得無比的愜意滿足。
酒液十分辛辣,大概不是宮中物,而不過是路邊客棧為風雪夜歸人備的御寒之品。
“.....多謝?!奔t蓮手中握著小酒壺,終究還是開口。
白鳳不說話,只是望著遠處殘留的最后一線夕陽,終于也沉入了起伏的山巒暗影之后。
遠處突然傳來嗒嗒的馬蹄聲,似一人一騎,不快也不慢地往新鄭城門而來。天色已晚,萬籟俱寂,因而這馬蹄聲十分清晰。白鳳抬了抬頭,眼里流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光。
紅蓮聽到馬蹄聲,幾乎是同時便不由得挺直了脊背,整個人如在剎那被點亮了全身的顏色。她揚起頭,兩眼定定地望著那條大道的盡頭,仿佛連一點飛沙走石都不放過。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