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見紅蓮,白鳳就明白,為何小圓鳥一定要他來了。
向來嬌生慣養(yǎng)的女子,倚著花樹坐著,手臂上的傷口深可見骨。一旁的尸體已經(jīng)冰冷,身下有大灘的血。
白鳳隱在樹上層層枝葉里,居高臨下,卻也覺得心驚。
那傷口猙獰兇險,紅蓮卻渾然不覺,目光空蕩不知在想什么。此時女子身上仿佛有一層堅硬卻不可見的外殼,隔開了她和整個世界。
這傷......應(yīng)該治一治吧?白鳳想著,心里有些掙扎。
枝葉微動,樹上的少年已經(jīng)有了動作。然而,院門口卻冷不丁響起一個急切的聲音,“紅蓮殿下!”
白鳳急忙抓住旁邊樹枝,才穩(wěn)住了身形。
院門口的男子快步走進來,半跪在紅蓮身邊,尚在喘息不停,“公主,這......這是怎么回事?”
看著紅蓮手臂上的傷,男子的眉頭立刻皺在了一起。
白鳳仔細一看,才認出來,這不就是張國相家里那個被寄予厚望的三公子么?
叫什么......張良?
“子房?”紅蓮抬眼,看向身旁的人,“你怎么會來?”
“我聽你宮中婢女說,你......”張良看了一眼早已涼透的尸體,那幾個字還是說不出口,“怎么會這樣?”
“他學(xué)藝不精,被我殺了,就這樣?!奔t蓮語氣平平淡淡,好像在說折了一棵花草。
“可是......”無論如何名義上也是師傅,怎能因為學(xué)藝不精就隨意弒殺?紅蓮這個樣子,分明是另有隱情,“算了,先讓醫(yī)官為你包扎傷口,其他事以后再說?!?p> 醫(yī)官匆忙上前,紅蓮將頭偏到另一邊去。
白鳳先前還不解紅蓮為何殺人,聽見學(xué)藝不精這四個字,才算是明白了。
紅蓮向衛(wèi)莊學(xué)習(xí)劍術(shù),一方面是找機會接近衛(wèi)莊,另一方面自然是她的師傅不如衛(wèi)莊武功高強。既然已見識過高手,這韓宮里的普通武師又怎么能入了紅蓮的眼?
再加上衛(wèi)莊離開紅蓮心情不愉,此人自然活不長。
說白了,還是嬌慣。白鳳本來還有些同情紅蓮,如今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也不由得冷笑。
王族人,本就不值得憐憫。
“嘶......輕點。”紅蓮疼得皺了眉,低聲呵斥一句。
醫(yī)官手一抖。這公主方才殺了人,那倒霉鬼的尸身還未曾收殮,此時是萬萬是惹不得的!
“我來吧。”張良低聲說道,接過醫(yī)官手里的白色紗布。
紅蓮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張良極為小心地一層層纏上紗布,眼里突然間就溢滿了酸澀。他縱然不是王室貴胄,也是張家最有才華的三公子,此時卻半跪在她身邊,為一個傷口費盡心神。
君子端方,舉世無雙。她何德何能,讓他來跪在身邊療傷?
“怎么回事?”門口又有人走進來,是韓非。
紅蓮的傷已經(jīng)處置得差不多,但紗布上仍然洇出了血跡。韓非眼瞳一縮,看了一眼一旁的死尸,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大概。
“此人犯上作亂,被紅蓮公主誅殺,是嗎?”韓非淡淡道。
眾人都是一愣,白鳳也一愣。
只有張良迅速反應(yīng)過來,低頭一揖,“正是!”
“那便交由有司處置吧。”韓非手一招,便有侍衛(wèi)上前將尸體拖走。這時,在場的人也紛紛明白過來,默默一激靈,心里也明白了該怎么做。
再和善,再溫煦,他也是王族中人。一些王族的烙印,天生就在血脈里。
白鳳覺得,此時此刻,他又刷新了對韓非的認識。
韓非走到紅蓮身邊,將她輕輕扶起來,“蓮兒,和我來?!?p> 兩人慢慢走出了南宮,張良在原地遙望許久,還是沒有動作。
白鳳本想跟上去,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放棄。若沒有見過方才那一幕,他定是不會遲疑的??墒撬吘箍匆娏耍n非的心思和手段,遠比他見過的更高深莫測。
······
韓非帶著紅蓮,一直走回了公主府。
沒有用轎輦,兩人就一直走,不言不語?;氐焦鞲?,韓非命人關(guān)上大門,又遣散了無關(guān)的人。
路上紅蓮心里還是有微微的緊張。這次闖的禍不同以往,即使韓非替她圓了場,她也無法就此打住。再加上一路上韓非一言不發(fā),更是讓她心里不安。
公主府里,韓非低聲道,“紅蓮,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走這些路了。”
“你......”紅蓮驚愕。
“我要走了,”韓非笑了一下,“去秦國,找我?guī)煹堋!?p> “為什么要去秦國?在韓國不好么?”紅蓮只覺得難以接受。她以為,韓非從桑海回來,就再也不會走了。
“你不懂?!表n非為她理了理鬢發(fā),動作輕柔又寵溺,“師弟在秦國混得太好,我看不慣,所以要去搶他飯碗?!?p> 紅蓮明白韓非又在應(yīng)付她了。她這哥哥,看似放蕩不羈玩世不恭,實際上心思比誰都重。秦國必定是有他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所以才要再離故國,遠赴他鄉(xiāng)。
“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紅蓮艱難地問出這句話,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她卻不想聽到類似的答案。
“誰知道啊,興許把師弟比下去了,我就回來了?!表n非笑笑,桃花眼里又恢復(fù)了風(fēng)流神色,“就當我又去桑海了,這和當初不是一樣么?”
“那萬一沒比下去呢?”紅蓮頂嘴道。
若是能知道最后的結(jié)果,紅蓮就算割了自己的舌頭,也不會說這句話。她怎么會知道世上有一種事叫一語成讖,無心一語,卻在冥冥之中欽定了最終的結(jié)局。
西出秦關(guān),再無故人。
······
“你哥哥我這么聰明,怎么可能比不下去?”韓非一挑眉,很不服氣。
紅蓮不再言語,眼里嗔怪,心里還是擔(dān)憂的。秦國日趨強大,聽說多半都是那位師弟的功勞。如此心思叵測之人,怎能放心地讓哥哥去面對。
可是韓非決定的事情,誰都改變不了。
“你走了,流沙......豈不是無人掌管?”紅蓮還是想努力一下。
“聚散流沙,哪有什么固定的主人?我也不過是帶個頭而已。”韓非笑道,“放心吧,流沙沒你想的那么脆弱,它有更重要的任務(wù)要完成,不能輕易解散。”
“以刑止刑,以殺止殺,這就是流沙存在的意義。”韓非眼里冷厲一閃而過,驅(qū)散了慣有的和煦,露出一絲王族公子最真實的樣子,“如果有些人,已經(jīng)暴虐殺戮到王法不可制裁,那么,就讓流沙以同樣的手段,來制裁他們?!?p> 以刑止刑,以殺止殺。
這是紅蓮聽到的最后一句,也是記得最清楚的一句,韓非對她說的話。
當時的她還不懂,只是在送別韓非的時候,心頭總是回旋著這兩句話。她莫名覺得這兩句話有很強的魔力,使她在其后無數(shù)個堅持不下去的日日夜夜,想起來,就明白這條路還要走下去。
甚至,連最桀驁不馴的白鳳,在聽到這兩句話后,都安然地留在了流沙。
這是韓非一生要去做的事情,雖九死其猶未悔。王公貴族視世人如螻蟻,王法尚不能懲,既如此,便讓流沙凌駕于王法之上,懲不可懲之事,殺不可殺之人。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