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歸鄉(xiāng)（上）

　　發(fā)往關(guān)東工業(yè)大學的悼念書信。

　　一封，兩封，三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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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歸鄉(xiāng)（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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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戰(zhàn)爭結(jié)束前的一個故事。昭和20年，八月。

　　通訊還是像之前一樣閉塞，但有一類消息，會第一時間送至我們手中——來自前線的死亡名單。接到這個以后，即便工程緊張，學校也會給我們放一個星期的假，讓我們回家奔喪。這是上層的規(guī)定。

　　那天，收到消息的人是知念。出現(xiàn)在死亡名單上的，其實是一個同住在J城的、但輩分連他自己都搞不清的遠房親戚。他可以回去，也可以拒絕。但他很想回去，我知道這是因為小家伙自己想家了。

　　大家平時都是挺慣著他，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墒沁@一次反對的聲音居多。之前幾個月，空襲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前一個晚上就有過一場。大城基礎(chǔ)設(shè)施還算完整，發(fā)生了緊急情況還有應(yīng)對的措施。這種日子往鄉(xiāng)下跑，不是很明智的安排。

　　但我也能理解他的心情，我們這群人，平時一年也就新年的時候回一次家，住一兩天又要馬上返回學校，繼續(xù)我們的工作和學習。形勢緊張的時候，比如去年，我們就根本沒回過家。想家這件事，幾乎人人都想，可我媽也給我寫過信勸我別回去。家里吃得還不及學校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總是那么叮囑我。

　　就在小家伙吵著鬧著要回小城的時候，我也收到了消息。那對我來說，同樣也是一個沒見過幾次面的親戚。那位親戚跟我媽交往還挺多，所以我覺得我去奔喪的話，她應(yīng)該也不會反對?？紤]片刻之后，我跟大家說我可以和知念一起回小城，一路上也能保證他的安全。

　　即便這樣，同伴還是很反對。于是我就撒了一個小小的慌，說那是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親人，不想錯過他的葬禮。隊友們終于同意了。就這樣，我和知念踏上了返鄉(xiāng)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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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很早就知道僅剩的電車和火車基本都用在了軍事運輸上，我們便沒有再與普通民眾爭那少得可憐的班次。二十來歲的倆小伙，帶上錢和干糧，便決定一路沿著鐵軌走回家。

　　就那個時代而言，家里人的名字出現(xiàn)在這類名單上，算是一件挺光榮的事。又因為我們和那兩個親戚都不太熟，所以也沒有特別難過，出發(fā)時幾乎是有說有笑的。我們穿著學生的制服，走在街上。路上的行人朝我們投來尊重的目光，甚至年長我們很多的人，在我們問路時還對我們用敬稱，弄得我們特別不好意思，只能盡量避開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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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得有這樣的放風時間，我也好不興奮，帶著知念去了一個我非常喜歡的地方——大城北邊的“夢想港20”。

　　這個港口是戰(zhàn)爭開始前就建造好的，計劃成為國際性的民用港口。那里設(shè)有海關(guān)，在建成初期，有過很多外國的小商小販。但因為戰(zhàn)爭，進出口也減少了。

　　海關(guān)的另一邊，有一方延伸進大海幾十米的觀景平臺。風景極好，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浪涌。因為是民用港口，軍艦一般不在這里靠岸。偶爾會看見駛過的客輪，不過這種時期還能看到的話，運氣真的很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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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夢想港”回來以后，我們沿著軌道繼續(xù)向前，路到了一個過去暑假常來的楊樹林公園。我知道我們再這么玩下去，一個星期估計都不夠，就在公園的正門口隨便瞅了兩眼。卻被一個告示板奪走了所有的視線，“禁止自殺”四個大字，赫然板上！

　　我和知念不由得懵了一下，若是四月份，倒也不會那么奇怪，但這不該是出現(xiàn)在這個時候的標語。如此敏感的問題，我們也不敢問過往的行人，只當是過了時間忘記撤回去的告示牌。我們相互安慰著，孰不知出了校園的大門，就再沒有了自欺欺人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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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jīng)過縣政府的辦公大樓，那是我們八年前參加體育賽事培訓的地方，如今也是大門敞開。看不到末尾的隊伍排了超過三條大街，排隊等著領(lǐng)取來自政府的供給。我們在隊伍的最前面，看到了分發(fā)糧食的工作人員。路過的時候，有人正在就糧食的多少和工作人員吵架，他操的是關(guān)西那邊的口音，應(yīng)該不是這邊的市民。他們相互之間不明白對方在說些什么，我多少懂一點那邊的方言，上前做了一回翻譯。

　　以前專為我們提供訓練課程的會場，被改造成了臨時醫(yī)院。從開啟的窗戶望進去，一個病房里住著很多人，沒有床位的直接被安置在了地上。染血的繃帶和棉球到處都是，還沒走近，就聞到了刺鼻的酒精和血腥的味道。

　　“讓開！讓開！”

　　很大的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和知念立即靠邊站，便看到醫(yī)護人員扛著擔架從我們身邊匆匆走過。這大概就是前一天晚上遭到空襲的人們吧，設(shè)施還算完整的城鎮(zhèn)尚且如此，小地方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兩年沒有回家鄉(xiāng)，我已經(jīng)有點不敢想象了。

　　目睹著火車載滿一批貨物出城，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大城的邊界。離家越來越近，心里卻隱隱地感覺到，會有更多難以相信的現(xiàn)實。長久地生活在關(guān)工大校園里的我們，已然變成了不諳世事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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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著鐵軌一路向小城走去，經(jīng)過了一所每次在火車上都能看到的大學。這所大學在當?shù)匾差H有名氣，但是主文科。

　　趕上中午吃飯的時間，看到一群女學生走出校園。一邊顧忌著周圍人的目光，一邊悄悄撿食著大使館門口的殘羹剩飯。當時心里憋屈極了，就給了她們很多我們自己帶的干糧?？吹轿覀兩砩系男７?，得知我們是關(guān)工大的學生，她們猶豫了很久，才很不好意思地接過我們手里的食物。

　　這身校服，是每個奔喪的學生臨走前都被導師囑咐要好好穿在身上的，不然，就會被當成是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逃兵，后果極其嚴重。所以即便這身校服帶來了諸多麻煩，我們也不能輕易脫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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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剩下的一小部分干糧，幾乎全部遺失在了當天的夜晚。

　　我們?yōu)榱耸″X，是直接露天睡在鐵軌旁的荒地里的。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除了干糧不見，我們看到了一張全是假名的字條——上面寫了名字和住址。大致意思是說，自己是附近農(nóng)舍的村民，等來年孩子長大了，能幫忙干活，收獲更多莊稼以后，讓我們?nèi)ニ?，她會加倍賠償我們。可能對方不會寫漢字的緣故，我們假名讀了半天。

　　沒有了食物，我們不能再優(yōu)哉游哉地亂跑了?？稍绞侵?，越是出錯。走著走著，連鐵軌都找不到了。問過周圍的村民后，才弄清楚了方向。

　　又是因為這身校服，村民一看，是工業(yè)大學的學生，便想塞給我們物資。推辭之余，竟發(fā)現(xiàn)是我們昨天吃剩的干糧！看了一眼門牌，頓時恍然大悟。至于這截然不同的行為，可能是由于昨晚的光線太過昏暗，她沒看清楚我們的衣服。

　　面對她塞給我們的干糧，我們確實餓了，但也不能輕易地拿走“別人好不容易偷到的東西”。好在較為淳樸的村民昨晚沒偷走我們身上的錢，我們便拿錢換了一半的干糧回來，然后繼續(xù)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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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摸索了幾公里的路程，隱約聽到鍛造鋼鐵的聲音。我們循著聲響趕過去一看，是火車途中經(jīng)過的隧道！新練成的鋼鐵和武器正在被逐一抬出，而原料，則是一旁堆積如山的被拆卸下來的鐵軌……

　　在煉鐵工人的幫助下，終于再次找到了目前完好的鐵軌。憑著記憶，我記得這是從小城出發(fā)以后的第二站，離家應(yīng)該不剩多少路了。走了一天一夜，有點想搭段火車，但看到月臺上漫漫的人群后，我們放棄了這個想法。

　　轉(zhuǎn)身退出來的時候，一對母女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年輕的女孩背著行李，看上去，不過高中生的模樣。

　　“您要不再為我想想其他的出路？說不定過幾天，學校就會恢復上課的，我不想去那兒！”

　　“沒辦法的事啊，也怪我不好，沒生出男孩子?！弊瞿赣H的，為女兒涂上了口紅，“再沒人去戰(zhàn)場，我們一家都要被鄰居笑話死的?！?p>　　……

　　沒再聽下去，我拉著知念離開了這個站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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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不敢多聽人們的閑話，也不敢看周圍廢棄的學校，和被野草淹沒的墳?zāi)梗ε埋v足了，會打不起精神走完剩下的路。

　　臨近傍晚的時候，我們抵達了J城火車站，知道這一回，是真的快到家了。但猶如來之前就約定好了似的，我和知念在各回各家之前，不約而同地走向了jonny中學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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