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
午。
島城城主府。
李有志心里有點高興。
箭樓上這個欣喜若狂的孩子，至少現(xiàn)在還不會像自己年幼的時候一樣，苦難和傷害如影隨形。李有志無數(shù)次憧憬過，如果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自己走在這條順?biāo)斓拇蟮郎希倭诉@諸多的煩惱，有了看風(fēng)景的心情，那樣會是何等的愜意??！
李有志揮揮手，沖著孩子笑了笑，點頭示意贊許。
''這孩子有點意思。''李有志低頭對荊無童說道，''我說也抓條龍給他玩，你猜他怎么說？''
荊無童依舊面無表情，''他不要。''
李有志會意的笑了笑，''他還讓我以后也不要去抓龍。''
荊無童沉默。
''你卻實實在在抓了一條龍。''李有志道。
荊無童閉上了眼睛。
''他還說，那天你不抓的話，他和小黑龍就成了朋友了。''
荊無童轉(zhuǎn)過了身子。
''他本來最喜歡玩泥鰍，不過現(xiàn)在他也不玩了。''
荊無童無奈的轉(zhuǎn)身，問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你該放了那條小黑龍。''
''此間事兒結(jié)束，我自然會放了它的。''
''那你別忘了。''李有志出神的看著天空，''大陸和南海水火不容，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大陸人的貪心。''
''大陸和雪原也是水火不容，大陸內(nèi)部照樣四分五裂水火不容，只要有人在，總會有諸多的水火不容，我放不放小黑龍，其實都于事無補(bǔ)。''
李有志怔了怔，還真是這個道理。荊無童就算放了小黑龍，那些環(huán)伺周圍的家伙，恐怕也會隨時動手，小黑龍終究還是難逃這被縛的命運(yùn)。別的不說，至少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那句詩中的十二個人，誰抓條龍都不會太費(fèi)勁的。
''那隨你便吧！''李有志無趣的說道。
荊無童沒有接話，李有志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也沒有了寒暄下去的心情。
人間滄桑，百年前在雪原還能攜手共進(jìn)退，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拔刀相向了。
想想當(dāng)年老禪子在雪原破魔后的感慨，'恐怕我們這些人，這是最后的肝膽相照了。'禪子說時很有些落寞，現(xiàn)在看來，真是一語成讖啊！
''這架這樣打下去其實挺沒勁的。''荊無童終于開口。
李有志聽到這句話，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可這城主府就這么小，其實整座島城，一直都是逼仄的，哪像你們西塞，天高地闊，打個小架都能撒著歡的折騰。''
''走吧，去海上，橫豎要打，莫不如打的痛快點。''
''那你這局豈不是白做了？''李有志指了指地下，問道。
''做局的是你，我縱有百般幻術(shù)，你卻讓我入了圓滿，只這一招，就已經(jīng)落在了我的死穴上。我進(jìn)不了也退不了，現(xiàn)在只想痛痛快快打一架。''荊無童撫了撫稀疏的胡須，頗為無奈的說道。
''人人都在局中。''
說完這句，李有志站在了魚竿上，魚竿一個激靈，竄天而起，留下一道虛幻的影子，幾息后，消失在了水汽氤氳的海面上。
荊無童看看箭樓，那孩子的笑容已經(jīng)僵在了臉上，便招招手，''你下來。''
孩子木訥的搖搖頭。
荊無童舉起手中的紅色法劍搖了搖，''你不想看看小黑龍嗎？''
孩子似乎猶豫了一下，繼而又堅定的搖搖頭。
荊無童皺起眉頭盯著孩子看，孩子與他對視了一下，便有些慌張的移開了目光，看向遠(yuǎn)處的海面。
''看來真的是無分?。?'荊無童搖搖頭，''龍鱗和寶地都便宜你了。''
荊無童又搖了搖頭，憑空消失了。
下一息，他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東海的茫茫海面上，不遠(yuǎn)處李有志背對著坐在他的魚竿上，魚竿隨著海浪起伏，李有志也隨著海浪漂泊著。
荊無童不再多言，而是沖著波浪上的李有志，堅決的刺出來一劍。
這一劍樸實無華，卻又巧奪天工。
這一劍看似如出自村野莽夫，意境卻已經(jīng)不似人間。
李有志似乎是坐在魚竿上出神，可能想起了某些逝去的過往或者錯過的人，不免有些黯然神傷。
荊無童原本以為李有志怎么樣都會有所察覺，卻不曾想，這一劍直到李有志的后背，他都還不曾動搖分毫。荊無童突然不想就這么簡單的結(jié)束這一切，卻已經(jīng)沒法收手。他之所以沒有使用任何雷霆的手段，就是想用這不似人間的一劍，作為這段有可能驚天動地的大戰(zhàn)的一個與眾不同的開場白?？蛇@一劍，卻就要輕易的刺到了李有志的后背，荊無童甚至清晰的聽到了劍尖刺入衣衫的聲音。
李有志自己卻好像完全沒有感應(yīng)到，只是彎下腰，探手從海水中撈出了一條細(xì)小的狼魚。
他的動作并不快，也沒有使用任何身法。他去撈這條狼魚，似乎僅僅就是為了看看它翠綠的花紋。
世間萬物，幾多滄桑。
這條幼小的狼魚，不知道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浪，才游到了這里。
李有志撈起它，撈起的也是風(fēng)吹雨打的過往。
李有志覺得自己就像這條狼魚，經(jīng)過了幾多風(fēng)浪，甚至有點麻木了。這麻木，卻躲過了那背后刺過來的不似人間的一劍。
那一劍刺穿了李有志的衣衫，卻沒有刺到李有志的身體。
荊無童擦著李有志的身體掠了過去。
李有志緩緩將那條狼魚放入海中，狼魚翠綠的身體在海中圍著李有志游了一圈，之后潛入了水中，消失不見了。
李有志臉色暗淡了許多，喃喃道，''其實你比我自由的多??！''說罷，無奈的站起身來，看看飛掠過很遠(yuǎn)了的荊無童，無趣的搖了搖頭。
荊無童一劍刺空，心里反倒輕松了不少，懸在半空，點了點頭。
海浪依舊翻涌。
李有志的目光又挪回了剛才那條小狼魚消失的地方。一條魚，都可以那么自在，而自己這個掌管著一山一城的上位者，卻很少體會到這種自由。
荊無童一直注視著李有志，臉上逐漸浮現(xiàn)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這和他清冷的身影有些不符，但他之所以微笑，是因為他實在是有些佩服李有志了。直到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李有志真的就是那個自己怎樣都無法超越的高手，自己這一劍不似人間，而李有志這看似不經(jīng)意的彎腰，卻包含著整個人間。而立之年就能踏入大乘門檻的他，絕不單單靠的是天賦和運(yùn)氣。荊無童覺得自己還是停不下來，即便最近一兩百年，自己一直排在李有志的前面，即便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先于他圓滿，但自己依然是那個追趕的人。
''知道我為什么喜歡海嗎？''李有志抬頭問道。
''因為它和天空的顏色很接近。''他沒有給荊無童回答的機(jī)會，而是自言自語的說道。
李有志張開雙臂，似乎要擁抱這片大海。
海水被吸起，在李有志的雙臂間激烈的流動，激烈的旋轉(zhuǎn)，直到轉(zhuǎn)出一個規(guī)則的圓環(huán)。
李有志輕輕的吹了一口氣，就像吹走一綹灰塵。
海水圓環(huán)急飛暴漲，下一瞬，已到了荊無童的面前。
小黑龍從紅色的法劍中飛出，一頭扎到海水圓環(huán)中，隨著圓環(huán)中的海水旋轉(zhuǎn)了起來，漸漸的，旋轉(zhuǎn)的變成了小黑龍，跟隨的變成了那些海水。
小黑龍帶著海水越轉(zhuǎn)越快，越轉(zhuǎn)越大，終于，小黑龍沖破了那道環(huán)，帶著海水沖上了高空，沖進(jìn)了云層。
那片云沸騰了，顏色越來越深重，此時小黑龍卻鉆出了云層，在空中抖了抖混身的鱗片，甩出來一層水霧，之后飛回了荊無童的身前，荊無童拍了拍小黑龍翹起的那根龍須，又往下壓了壓。
小黑龍順從的低下了頭。
衣衫卷起一陣海風(fēng)，荊無童已然站在了龍頭上，身體兩邊，是那兩條黝黑發(fā)亮的龍角。
小黑龍載著荊無童飛起，飛上了高空。
那片云，緩緩下落，落成了一陣雨。
雨水澆在了李有志的身上。
李有志抬手，抹了一把臉，抖摟抖摟身上的海水，狠狠的踩了魚竿一腳。
魚竿終于明白了什么，'刺啦'一下從海面沖起，追著那條黑龍的影子飛了過去。
天空中那里還有什么黑龍的影子？
只有荊無童站在最高的那層云中，若不是他那雙灰色的眼睛，簡直和云中的仙人別無二致了。
荊無童腳下的云里，落下來一片金光，金光中，一片散沙飛馳而下，每一顆砂礫都帶著金色的電弧。
''你總是念著你的這片海，我卻早就一眼都不想再見到這片沙了。''荊無童的確早就厭倦了那片沙漠，以及圍著那片沙漠的植被稀疏的十萬大山。但那里，卻又實實在在就是他的故鄉(xiāng)，那里依然生活著他的無數(shù)子民。
這就是荊無童的無奈，也是他的悲哀。
李有志回應(yīng)這片沙的，依然是他用不盡的水。
翠綠的魚竿在李有志的面前旋轉(zhuǎn)了起來，藍(lán)色的水滴從魚竿上飄出，飄飛而上，嚴(yán)嚴(yán)實實的包裹住了每一顆落下的砂礫。
而那片落下的金光，也在淡藍(lán)的水色中光華不再。
李有志知道，很多人都認(rèn)為他的本命色絕對是綠色，因為那魚竿就是翠綠的顏色。
但只有李有志自己知道，本命色確是綠色不假，但他一生都癡迷于眼前的這種藍(lán)色。
這種接近于天空的藍(lán)色。
這片海的藍(lán)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