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事太多，寧霖也沒時間想其他，忙碌著時間過得飛快。

　　寧勃海坐在客廳凳子上，接過寧霖遞過來白瓷大盅，咕嚕咕嚕幾大口喝完涼白開水。拿起家里的大蒲扇不停地扇著，清晰可見手臂上大塊古銅色結(jié)實的肌肉隨著扇子在動，語氣從沒有的柔和，

　　“霖霖，你過來坐下?！?p>　　“來，這兒，坐下?！闭f著，指了指對面的凳子。

　　寧霖聽話地坐下，有些驚奇地看著爸爸，心虛但也想著有什么好事。

　　寧勃海笑盈盈地從褲兜里摸出一張疊得非常規(guī)整的桔紅色的紙打開。

　　興致勃勃地沖著女兒說道：“你看，省城明華機械中專學(xué)校招生宣傳單。這可是好不容易通過托關(guān)系想辦法才拿到的宣傳單。聽說競爭可大了。總算有希望解決工作了。宣傳單上說了讀書期間每個月還有20元生活費。這可是解決了我們家的大負(fù)擔(dān)呀。”

　　越說越興奮。

　　寧霖茫然地從爸爸的手中接過那宣傳單，快速地瞄了一眼。心里一下就明白什么事了，輕聲地說道：“我不去?！?p>　　寧勃海揚起的嘴角剛放下，心想著畢竟是自己的女兒，還不懂事，得慢慢來。

　　笑容立馬又堆了上來，“你還小，知道什么呀。朋友說了這是他們廠第一次對外招生。好多人想去還去不了。雖是對外招生，但是沒有這消息，還不是沒機會。再說，你成績好，雖然競爭大，但考這個學(xué)校沒有問題，只要進(jìn)去了，就是他們廠的正式職工了。這么好的事，哪去找。不能丟了這個機會。”

　　見女兒還是未動心樣，覺得可能是自己的語速太快，太急，于是放慢了些，語重心長地繼續(xù)勸道：“你看哈，你是女孩子，有一個工作多不容易。你看你媽沒工作吧，你再看王阿姨天天在家耍起，被人看不起，成天就只知道嘮叨，東家長西家短的，成天婆婆媽媽多煩人......”

　　寧霖打斷了爸爸的話。

　　“我以后考上大學(xué)一樣可以有工作?！?p>　　寧勃海的臉上笑容有些凝固了。

　　“考大學(xué)，多難呀。你太天真了，有多少人能考上，你那成績？再說了現(xiàn)在家里負(fù)擔(dān)多重，生你弟弟我們家發(fā)了多少款，害得你媽也沒個正式職業(yè)，掙點臨壩天的小錢，今天可擺明天還不知能不能允許擺，到時你喝西北風(fēng)去？更別說讀書了?！?p>　　說著，話鋒一轉(zhuǎn)，眼睛泛光，又親切起來，

　　“你一工作了，我們家就可以買冰箱了，也可以給你買你想要的吉它......眼看你弟弟要上學(xué)了，需要好多錢。你是老大，也已經(jīng)大了，要懂得為家里分擔(dān)負(fù)擔(dān)了......”

　　“我就不，我不要吉它。我不考這個學(xué)校，我要讀高中，我要考大學(xué)?！睂幜匦∧樛职郑劬飳憹M了倔犟和堅定。

　　也許是寧霖的小眼神沖破了爸爸的耐心，寧勃海站起身來狠狠地用蒲扇敲打?qū)幜氐念^兩下，口氣變得兇狠，沒有商量的余地，聲音粗曠剛烈。

　　“做飯去，這事由不得你。”

　　他那被汗水浸染發(fā)黃的白背心里胸前的肌肉開始起伏加劇。

　　寧霖低下頭，眼里包著淚水，站起身默默地進(jìn)了廚房。

　　寧霖眼巴巴地盼著的媽媽早早地回來了。

　　飯桌上，寧霖端起碗，瞄了眼寧勃海，又看向媽媽，本想讓媽媽替自己說點好話，還沒來得急開口，白梅那尖利刺耳的聲音已經(jīng)開始責(zé)備起來。

　　“這么大了，看看，這黑區(qū)區(qū)的是什么，好好的米就給糟蹋了。熬個稀飯都熬不好，一股子糊味，這叫人怎么吃，難吃死了。看你這么大了，真沒用。

　　”臉上寫滿了失望鄙視，狠狠地瞪了兩眼無用的女兒。

　　寧霖被那眼神嚇得趕緊埋下頭，不敢吭聲，端著碗也不夾菜，不爭氣的淚花在眼角閃動出來。

　　“這白菜炒得跟豬草一樣，難看死了。這肉炒這么老，太咸了，可惜了我的肉。平時，我是怎么做的？我做的時候，不來學(xué)，跑一邊去野。老大不小，又懶得很，不知道是象誰。把你們都給慣壞了。這下好了，什么都做不好。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就算嫁出去了那婆家也要罵死你......”

　　寧霖眼睛盯著飯碗已經(jīng)模糊，睫毛上已經(jīng)掛起了亮晶晶的水珠，緊接著成串的大顆淚珠一顆一顆地滴落進(jìn)飯碗里，好似沒看見，機械地用筷子不間斷往嘴里塞著淚泡飯，咸咸的，也不嚼咽，滿滿的塞了一嘴，腮邦子鼓得起來越大。

　　“今天讓你做的事，做完了沒有？”

　　白梅見寧霖未回答，盯了一眼，胸中竟莫名火氣串了上來，“啞巴啦，怎么不回答？我又沒說你什么呀？說錯了嗎？哭什么哭，給誰看，哭喪呀......不想吃，滾一邊去?！?p>　　弟弟嚇得乖乖地吃著飯，可憐巴巴地抬眼看著姐姐放下了飯碗，走進(jìn)自己的屋間，把房門關(guān)上后。轉(zhuǎn)過身來，吃得更快。

　　只聽得媽媽不罷休地扯著嗓門沖著里屋還在喋喋不休。

　　“寧勃海，你看看，這就是你養(yǎng)的女兒，長大了，翅膀硬了。說兩句就不得了啦，還把碗扔了，門關(guān)了。給臉色看，給誰看。還好，我是親媽，如果是后媽還不知會怎樣......”

　　“夠了，吃個飯都不清靜，有完沒完”。寧勃海粗暴的嗓門終于壓制做了白梅那可怕尖利的聲音。

　　寧霖扒在床上，只聽見小聲的嚶嚶聲，淚水浸濕了枕頭，滿腦子是胡思亂想，沒有章法地翻江倒海，五味雜全，一遍混亂。

　　為什么爸爸不讓自己上大學(xué)？是我不聽話，還是我們家真的很窮，我考上大學(xué)可以掙好多好多的錢......他為什么不相信我的能力，我那么努力學(xué)習(xí)......為什么自己做了那么多，媽媽還是不滿意，不喜歡自己，我哪里不好......

　　怨自己，如果再努力，也許考上縣中，爸爸就會讓自己考大學(xué)了。

　　如果不給李新明補課，爸爸不罵自己，政治就考好了，就是那李新明......

　　大學(xué)上不了啦，爸爸媽媽這樣對自己，活得真沒有意義，還不如死了算了，從窗子上跳下去......

　　沒死成，躺在醫(yī)院，好痛，爸媽圍著我，讓他們后悔。弟弟哭得好傷心，叔叔阿姨都來看我......

　　還是離家出走，到哪里去，沒有錢，遇到壞人怎么辦......

　　還是去考那個什么廠，只要工作了，就永遠(yuǎn)離開這個家......

　　寧霖一個人躺著，腦子里昏昏濁濁出現(xiàn)亂七八糟各種畫面的時候。外屋，一家人早吃了晚飯收拾完畢。

　　今天是周未，與往日一樣鄰居王阿姨和她家男人吃完晚飯就來找好友白梅兩口子玩撲克牌升級了。弟弟跑到樓下玩去了。

　　四個成人圍坐著桌子，兩女，兩男分別為一組。不大的客廳滿屋都是兩個男人吐出的煙霧潦繞，發(fā)黃白熾燈光被包裹著越發(fā)的朦朧不清，濃烈的香煙味從大開的窗戶和房門竄到走廊升入夜空。

　　“四個老K，看我炸死你”寧勃海從左手中抽出四張牌，“你們誰有，沒有吧。這四個K和你們那兩個10，就是我們的了。”

　　“哈哈，我們又集了60分。”

　　寧勃海說著，一張黝黑臉上露出單純的笑，伸出冒著汗珠赤著的胳膊，站起身從桌子上一堆七零八落的牌中找到四個K和一張紅桃10一張梅花10拿到自己身邊。

　　王阿姨突然從鼻子里發(fā)出一陣奇怪的嗤笑聲“哼哼哼”，“慢著”。向桌子上扔出兩個王。

　　寧勃海此時竟然象個孩子一樣，立馬緊張地拿起那五張牌，放在自己胸前，“這個不算。我問了你們的，沒人要。這個60分是我們的?！?p>　　那王阿姨家男人一張被太陽光曬黑的大方臉也憨厚地點點頭，附合著：“對，這個不算。這60分是我們的?！?p>　　氣得那王阿姨，尖叫起來，“白梅，看你家男人耍賴，也不管......”

　　話沒說完，腳一踹，身子往后一仰，那藤編椅子怎受得住她那笨重身軀，一條腿折斷，只聽啪一聲，那王阿姨硬生生的一屁股坐在了水泥地板上，雙腳翹起.

　　嚇得其他幾個人趕緊圍過來，她倒無事地“哈哈”大笑起來，臉上的肉堆到一處擠得那雙眼快沒了。

　　眾人見狀，便知無事，看著她那窘態(tài)，都紛紛大笑，笑她屁股上的肥肉多也有好處，還是要長胖點好，不怕摔。

　　寧勃海哈哈大笑道：“你喜歡我家的地板，想與它親一下，也不要這么用力麻，地板砸個坑，樓下的可要找我扯皮，我可解釋不清?！?p>　　她男人邊笑邊埋怨用力地扶起，“多大人了，凳子都坐不住，叫你少吃點不聽?？茨阗r凳子吧?！?p>　　引得白梅是笑著拍桌子跺腳，氣喘不上來，“不用，不用賠?！敝徊顩]把眼淚笑出來。

　　寧勃海繼續(xù)揶揄道，“看來平日里吃的那些肉還是大有作用沒白吃，肉墩子厚實，關(guān)鍵時刻發(fā)揮了很好保護(hù)作用?！?p>　　“那是，象你家婆娘，妖精似的身板，一摔就碎。”

　　說笑間被她男人拉了起來，換張凳子，大家笑著繼續(xù)開戰(zhàn)。

　　熱鬧的笑聲倒把里屋哭累了正昏昏欲睡的寧霖給吵清醒了。

　　寧霖靜靜地平躺在床上，微微睜開腫漲緊繃的雙眼，從窗戶望出去，今晚的夜空特別的高，那三顆星星特別的亮，一閃一閃，似乎想對自己說什么。

　　每次，天氣好的時候，它們總是能出來，掛在天空遠(yuǎn)遠(yuǎn)地伴著孤獨的自己。

　　寧霖曾無數(shù)次地幻想著，那三顆星星有一天會不會走出一位慈詳可親白胡須老爺爺，飛來一位著白羽千層薄紗霓裳飄然而落的美麗仙女，或者出現(xiàn)一位俊秀高大的白馬王子。

　　他們能帶著自己飛出去多好。

　　那些神話故事都寫著，天上多美，可以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生活......

　　穿著漂亮的裙子，走在晶亮閃爍的小石子路上，路邊到處都是五顏六色怡躍綻放的鮮花，置身在像童話故事里的夢幻神迷金碧輝煌的漂亮城堡跳舞，城堡里有好漂亮的學(xué)校，好朋友同學(xué)們在好大好大的綠茵茵操場所嘻笑追逐，自己坐在寬敞的大學(xué)教室里，正專心地看著講臺前秋老師......

　　大人們的游戲什么時候結(jié)束寧霖不知道，她做著各式各樣的夢，饑腸轆轆昏昏沉沉睡到了天亮，也沒人打憂她。

　　在床上碾轉(zhuǎn)許久，才起床。已經(jīng)過了大中午。

　　今天周日休息，寧勃海沒上班，白梅也未擺攤，這會正在里屋午休，弟弟吃了午飯早跑沒影。

　　寧霖起床后簡單洗漱完，也未打招呼，就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