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云如絮,皓月清輝。
入夜后的清平鎮(zhèn)金燈璀璨,煙火輝煌,十里長街喧嘩弘肆,寶馬香車川流不息,儼然不同于白日的莊雅嫻靜之美,仿佛一團煙花被突如其來的星火點燃,在這月圓美景之夜,盡情綻放屬于它的繁華無度。
清平鎮(zhèn)依山水而建,初年發(fā)千夫造渠,耗數(shù)載光陰引雍水支流穿行而過,至此興旺到今。城中三十六座浮橋雕梁畫棟風韻千秋,憑其別致典雅的造型已成一方景色。胭脂河中畫舫云集,紅帷如蓋,澹澹水波倒映萬家燈火,伶人妙曼委婉的歌聲伴隨琴音裊裊飄遠。
玉橋之畔燈火織流,將每一道石階照得纖毫畢現(xiàn),橋上行人如潮,廣袖流仙的少男少女們成群結(jié)隊地游覽,或興高采烈賞玩花燈,或閑情逸致吟詞賦歌,風雅的談辭妙趣橫生。漫步走過熙熙攘攘的煙花水巷,沿街數(shù)之不盡的紅櫻綠酒教人眼花繚亂,城心的河神祠前張燈結(jié)彩,百姓們頭頂一輪嬋娟正對河神致以最虔誠地祈拜。
“西方昆侖神脈孕育出了這條千古奔流的雍江水,自有神話的年代便誕生許多關于它的傳說,清平鎮(zhèn)偏安一隅,遠離世事紛爭,百姓們靠它吃靠它行,倚仗它安居樂業(yè),一方水土育一方人,方才興造出這等與世無爭的塞外極樂之景……”
碩歆語聲婉轉(zhuǎn),淡淡述說著昨日在酒館里聽到的一些談論:“曾經(jīng)一年一度的祭祀被改成每月舉行的燈會不單是突顯隆重,清平鎮(zhèn)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扼梁國與西域往來之咽喉,兼之水路通闊,已是一座不可多得的貿(mào)易重鎮(zhèn)。本地百姓賺得盆滿缽滿,閑暇之余變著法地搞一些花名堂,不外是為了吸引更多的外客和商旅?!?p> 火樹銀花不夜天,金燈邀月水纏綿。
在這熱鬧歡騰的夜晚,每個人都放開心懷沉浸在愉悅的氛圍中,碩歆一路上喜形于色,饒有興致地為林雨墨一一講述沿途街景。
滿大街摩肩擦踵的人群,歡聲笑語不斷,林雨墨聽得到觸得到,身臨其境卻無處容身,她感受到的只有愈加深刻的彷徨與孤獨。她似乎又陷進了無法自主的思緒中,那種決然的冷靜困住了她每一寸感知,把她與外界劃分得涇渭分明。世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明唯她癡,林雨墨無法勸說自己像別人一樣放肆地去笑,也不愿述說心底那股莫名的惆悵,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澄凈的夜空一束銀花沖霄直上,在皎月星輝下炸開耀眼絢麗的光芒,街上的游人喜悅抬頭,隨即四面八方皆有煙火綻放,一簇簇焰輝爭先升上半空,若滿天星雨一般照亮了玉宇樓閣、橋頭彼岸,裝點此天此地,經(jīng)久不息。
碩歆口中一聲驚呼,目光直愣愣地盯著天上,眼角余光一動,驀然發(fā)現(xiàn)遠處一前一后兩個卓爾不凡的人影閑步走過掛滿熒燈的樹下,當下雀躍道:“小姐,是謝鳶哥哥和墨白!”
林雨墨聞言一怔,默默道:“碩歆,我們回去吧?!?p> 碩歆頓時怏怏,不解道:“為什么要回去?才走了一條街而已,前面還有好多好玩的呢,而且謝鳶哥哥也來了,難得能碰上他們,我們多逛一會兒嘛?!?p> 林雨墨無意拂她興致,卻越加排斥周圍熱鬧紛呈的環(huán)境:“我有些累了,你自己去玩兒可好?”
碩歆眸子一動:“你是不想見他們嗎,那我送你回客棧?!?p> 林雨墨搖搖頭:“不必了,我自己回去,你再逛逛吧?!?p> 碩歆玩心正盛,顯然意有所動,遲疑道:“可是滿大街人來人往的,你一個人……”
林雨墨笑了笑:“無礙,還怕我回不去不成?”
碩歆權(quán)衡片刻:“那好吧,我先走啦,你自己要當心一些。”
聽著女孩輕快的腳步聲消失在人群里,林雨墨唇角一點笑意逐漸收斂,轉(zhuǎn)身的一剎天旋地轉(zhuǎn)。血脈中的刺痛無時無刻不在抽離她的力氣,林雨墨沒有說謊,她的確有些累了,累到即刻便想昏睡過去并不再醒來,但眼下只能強打起精神一步步往回走去。
耳畔笑語盈盈,身側(cè)是游人歡慶熱烈的氣息,單憑想象便能猜出四周是怎樣一幅場景。茫茫人海,眾生百態(tài),林雨墨從未覺得自己與街上這些行人有何不同,若有區(qū)別的話,那便是她快要死了。
人皆忌諱死亡卻到底無可逃避,這個詞匯長久以來便占據(jù)她的腦海。人活一世如蜉蝣千里,輾轉(zhuǎn)幾度春秋終將走向落幕,苦海中浮浮沉沉,林雨墨不知自己這般生存的意義何在。她倦了,對這世上的一切感到倦了,對自己也倦了,想逃逃不開,欲躲躲不過,千絲萬縷的羈絆纏住了她,她已無路可退。
林雨墨沒有那么多的苦大仇深,是非恩怨于她已無意義,她并非執(zhí)意尋死,只是不想這樣活著而已,畢竟生死之間沒有第三條路可選??倸w不如從來沒有走過這一遭,解脫之際不留痕跡,無有牽掛,亦不用拖累他人……
一條通往客棧的路似乎變得異常漫長,迎面兩個追逐嬉耍的垂髫小童將她撞得個趔趄,林雨墨呆了呆,終于再無氣力往前走,她尋到街邊一塊長凳坐下去,頭抵著身旁的青旗桅桿勉強休息一下。
攤主是個面相淳樸的中年漢子,穿一身短打,一邊忙活一邊瞧著少女的背影招呼道:“姑娘吃點什么?咱這兒的豆花可是鎮(zhèn)上出了名得香,你來一碗?”
少女沒理,攤主不以為意,兀自忙里忙外招待其他客人。半晌過去,攤主見她依舊倚在那里,瀉肩的長發(fā)遮住了大半身形,在橘紅的光暈下顯得格外柔弱文靜,讓人心生憐憫,于是問:“姑娘,要不來兩塊糖糕嘗嘗?”
少女仍然沒理,攤主叫一聲怪,湊近瞧了瞧,見她雙目微闔似在閉目養(yǎng)神,正琢磨要不要喚醒,門旁的老板娘道:“嗨,小姑娘逛街逛累了,讓她歇一會兒吧,別打擾人家。”
攤主依言照辦,奈何架不住生意紅火,店前幾張桌子陸續(xù)坐滿了客人,并有不耐煩的張著嗓門催促,唯那少女既不點食也不離開,一言不發(fā)地占著位子實在教人看不慣,攤主無奈,只好上前趕人,正要去拍少女的肩頭,一根碧潤冰透的玉簫適時架住了那只大手。
“抱歉,她是我的朋友?!?p> 聲線平淡溫和,攤主見是一個打扮溫文爾雅的貴公子,搓著手訕訕道:“這位公子勿怪,我們也是小本買賣,姑娘她……”
謝鳶取出一枚金砂打住他的話,攤主當即兩眼發(fā)綠,寶貝地捧下金砂識趣走開。謝鳶低頭看她,眸色柔和平靜:“怎么把你一個人給丟下了。”
老板娘倚著房門對攤主道:“看到?jīng)]有,瞧那公子的眼神就知道這姑娘是他心尖上的人,還好你聽我的話沒有將人趕走,我老早便看見他站在街對面望著這里,不然你哪來的這粒金砂?!?p> 攤主厚實地笑道:“還是你眼神好使,要不怎么說你是我的福星呢。”
街上行人穿梭如織,謝鳶便那樣靜靜看著她,二人似乎陷入僵持卻又和諧的局面,謝鳶忽然低淺一笑,牽起林雨墨的手道:“來,跟我去一個地方?!?p> 月染中天,照此華美天街更夜如晝,碧水云橋燈輝似海,必是一個令人經(jīng)久難忘的夜晚,二人沿著長街漫步閑游,宛如當初在森林里走過的情形,周圍的一切都淪為了虛影。她似乎太過沉默,永遠不會去主動攀談,謝鳶適時找點話題:“在想什么?我又在耍什么把戲?”
林雨墨不語,謝鳶含笑道:“如果一個人溫聲和氣地與你聊天,并且他沒有敵意,你不理睬的話是很不禮貌的?!?p> 少女柔若無骨的玉手一直在他掌心,毫無疑問林雨墨對有些事情是不拘小節(jié)的,但也僅限于此,謝鳶沒有等到回應:“還是不愿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p> “該說什么,要說什么,能不能說。隨口一言到你這兒卻入了柔腸百轉(zhuǎn),你累不累?”
她復緘默以對,謝鳶頗有些哭笑不得。
在初識林雨墨之前,謝鳶從未料想過這種尬聊方式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她的緘默隱忍予人一份蓄力打在棉花上的有心無力感,無論處在何種樣的立場,她只是以低委的姿態(tài)去傾聽,連一句諷刺都吝嗇,也因如此不管聊些什么都不覺違和,畢竟她不會為了置氣去反駁。
沒有個性其實也是一種個性,世人三千相,只因入了心懷,她便是那個異數(shù)。
二人漸行漸深,遠離了喧囂塵鬧的街市,林雨墨狀若無恙卻越發(fā)疲憊,腳下步伐愈加遲緩,不期謝鳶突然停了下來。
明月獨照當頭,樹頂?shù)南s鳴清晰入耳,面前是一幢孤立的三層閣樓,樓上布有一張巨鼓。鼓樓傳訊原是用來防范鎮(zhèn)子周圍的山匪,隨著近年戍衛(wèi)團壯大,已無人膽敢來犯,鼓樓也隨之擱棄。但眼下這幢樓內(nèi)燈火通明煥然一新,頗為古樸幽雅,顯然給人精心打掃了一番。
謝鳶牽著林雨墨拾階而上,至頂層進了一間雅室,屋內(nèi)布置簡潔,靠窗一方席榻,紫金銅爐內(nèi)的檀香繚繞,琴案上擺有一張質(zhì)地拙樸的古琴,其余再無它物。
“近古帝堯無道,天降神罰,三江水路決口致千里澤國,百姓民不聊生。湘南姜衣氏應運而生,率眾揭竿推翻暴政,北月伊此而始?!敝x鳶不疾不徐地為她斟上一盞茶,淡淡說道:“自原安始城立朝,北月六百年江山共歷一十九位君主,相繼見證了東遼、西夏與南梁的崛起,此后四方連年混戰(zhàn),彼此消耗國力,傳至桓帝一代北月式微,已是氣數(shù)將盡,全賴國師蘇焾獨力支撐?!?p> “北月”二字取自《道安經(jīng)》懷仁卷,代表的不僅是以姜衣氏為主宰的前朝,還是古往今來一段長達六個多世紀的歷史,即便已經(jīng)化歸塵煙消逝在風云里,后史記載也無法抹去它的存在。
執(zhí)筆畫沙,萬千榮華。
在那個峨冠博帶、閑執(zhí)羽觴的朝代,上至皇親國戚下到黎庶走卒皆視安逸享樂為榮,文人大夫曲水流觴,后世標榜的文采風流便流傳自那時,卻因一體不爭的信念為后世的衰落埋下了禍根?;傅鄱荒?,驃騎軍統(tǒng)領閔舟兵反皇城,一把火燒了上陽宮,李代桃僵結(jié)束了一個行將就木的王朝,換來如今蓬勃日上、可與天下爭雄的昔國。
謝鳶展望遠方燈火輝煌的夜景:“少年桓帝性情疏放、風流不羈,以弱冠之齡遨歷天下奇景,不為世間束縛。一日行到爛柯,見江心舟楫上有一女子踏月起舞,舞姿傾艷人間。帝興起,命隨從伐山中千年梧桐制了一張瑤琴,終日相合江邊,傳為一時佳話?!?p> 明湖天鏡,朔月華裳,肆意曠達的帝子風華,媚骨天成的姬女柔情,一舞天下驚,一曲山河喪……
北月亡國不過十年,桓帝與賢繕皇貴妃的相識仍為人所道哉,并非什么秘辛,謝鳶所談也只是其中一個版本。林雨墨靜坐榻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想表達什么?”
謝鳶傾身近前,一種清冽冷靜的氣息輕拂林雨墨的門面:“現(xiàn)在可否告訴我,你本來的名字叫什么?”
她默默吐道:“姜衣若拙。”
林雨墨似乎聽到對方一聲輕嘆,“你雖為北月公主卻幼失怙恃,對你父母的了解僅停留在少時的印象和你師父偶爾的言傳身教里。”
“桓帝一生才情卓著、文采風流,譜詩千首,作琴曲近百,斯人雖逝卻留下諸多佳作,至今流傳于坊間。他與賢繕皇貴妃情深意篤,琴瑟和鳴宿比鴛鴦,一人驚才絕世辭曲流芳,一人舞傾天下冰骨柔情。我命人尋訪當年宮中擔職的樂師,摘錄到一首琴譜,便是桓帝贈與賢繕皇貴妃的曲子,那時你應該有五歲?!?p> 謝鳶拾步走向琴案,修削的手指輕輕一撥,三尺冰弦跳落,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錚響。
泠泠琴音自他手下奏出,哀柔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如水徜徉,道盡了創(chuàng)作者的心意。林雨墨不喜彈奏卻極擅傾聽,敏銳的心思使她甚至能夠聽懂每一個音符所包含的情感起落……
不知出于何種緣故,時代對于每一位末代君王或多或少都會賦予一些戲劇與悲情的色彩,桓帝的結(jié)局便是后人津津樂道的典范。
亡國之君一生荒唐,縱情聲色,犬馬后宮,留給史筆記載的只是幾個批判冷漠的字眼。
桓帝少年即位,初期也曾勵精圖治除弊革新,其后卻無故放手朝政,再不問民生大計。至十四年,賢繕誕下皇嗣,所出二女一母同胞,當朝國師自卦象所得一句讖言,謂此二女命里相克不可共存,若要同活只能棄之其一?;傅鄢撩缘婪ǎ瑢鴰熝月犛嫃?,遂致一位公主被遺棄民間,從此不知所蹤。
賢繕皇貴妃心灰意冷,帝、妃二人由此離心,再不復往日恩情。此后桓帝愈加放蕩,縱情詩酒,罷黜言官,種種風流韻事縱然兩位師父談及當年,言語間對父皇也是充滿了痛恨且無奈。
但此首曲中情深意切,伊人斯?jié)?,飽含了困于高墻的無奈和對妻子長情的眷戀與愧疚。掙扎、束縛、癡狂、怨念……無數(shù)情緒躍然紙上深入人心,令人感同身受,若無超然的智慧與才情又豈能譜寫出如此刻骨銘心的旋律?
世人只道桓帝性情乖戾,荒唐無狀,連她這個女兒也未曾理解過自己的父皇,終才被當今雍帝竊權(quán)。人言哀其不幸恨其不爭,林雨墨連恨也沒有了,她不知該恨父皇的不爭國事還是恨雍帝的篡權(quán)竊國,直到聆聽這首觸動心弦的琴音,那一刻,她忽然懂了。
江山腐朽,風雨飄搖,或許他也曾試圖挽回,最終卻無能為力。他要的從來不是那孤獨冰冷的皇位,雄圖霸業(yè)于他只是負累,朱墻樊籠鎖住了一顆追尋詩情畫意的心,他向往的不過是一場無關算計的風花雪月,一生一世一雙人,時光不壞,流水不腐……
一曲終了,昔日岐山紅光映日,鳳舞霞飛,堪稱人間異相。于林雨墨來說,得悉這一樁前塵舊事的因果已是彌足珍貴:“謝謝你?!?p> 謝鳶不置可否:“原來你也會說謝?!?p> 窗外金輝流淌,萬家燈火,寬闊的雍花江水徐徐淌過這片美麗富饒的土地,平靜而祥和。天上的煙花再次打破這一時刻的寂靜,絢爛的光華燃放周天,照亮了少女清凈素簡的容顏,林雨墨下意識望向窗外,只有永無止境的黑暗。
煙火之美,剎那芳華,貴在那一瞬間的短暫,若是她能看見想來也會喜歡的。謝鳶突有所感,出口道:“來日你復明了,我?guī)愣嗫纯词郎系娘L景可好?”
林雨墨依稀以為聽岔了,輕輕蹙了蹙眉。
夜已深,街上只有零星幾個游人,這一晚謝鳶說了許多,注定在她古井無波的心境上留下一筆烙印。途中路過一處小攤,謝鳶忽然想到什么,溫柔繾綣的目光落在少女的嬌容上:“聽說你幼年喜用甜食,這梨花糕賣相甚好,不如買些嘗嘗?”
攤主是個伶俐小廝,見他二人執(zhí)手走來,只道一對濃情蜜意的小眷侶仍流連在街頭:“哎呦,兩位真是一對璧人,看看買些什么?!鳖D了頓又捧一句:“小姐美得像天仙一樣,公子實在好福氣!”
誤會來得莫名其妙,原沒有必要解釋,林雨墨卻抵觸得緊,徐徐抽出手來:“我,和他沒有關系?!?p> 小廝討個沒趣臉色有些尷尬,只得悻悻賠笑,謝鳶唇角微掀:“確是你誤會了,我們還沒有成親?!闭f罷丟下一粒金砂,抄起一包油紙裹好的細糕:“不必找了。”
“哎呦,多謝貴人!”
林雨墨頭大,這解釋……貌似越描越黑,但愿他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