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眼窩子淺的孩子

　　我想要的東西很多，但是幾乎沒有一樣是我敢開口的要的，不是因為太過分了，而是沒有人敢給我。

　　我想要她的關(guān)愛，卻得不償失。流浪兒童想要一塊色香味俱全的紅燒排骨，小公主的生活水平很好也能在高級餐廳享受一塊上千塊錢的牛排，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流浪兒童不垂涎別人的牛排，小公主見了紅燒排骨卻想嘗嘗味道。

　　我只希望全世界的孩子都能吃上雞腿。

　　 2005年12月4日星期六陰

　　十二月初的周末，黃月秋來看她了，會還是一如既往的喜歡打麻將。在老李家的麻將館坐下，黃月秋就打一會兒，安然便搬個椅子坐在旁邊，看他們，你二筒，我吃，你八條，我清一色的，實在沒意思。

　　小時候安然也跟大哥哥大姐姐一起打麻將，可她笨，怎么學(xué)都學(xué)不會，有一把三只金都抓在手里了不懂三金倒，被嘲笑了好一陣，“傻瓜傻瓜，只吃苦瓜。”

　　而后帶安然吃了很多好吃的，逛了街，還為她添了冬天的衣服。

　　黃月秋送她回家，到了家的路口，黃月秋止步了，“安然，進去吧，我就送到這兒?！?p>　　“什么？”安然沒聽懂她說什么，平時都是會在家里陪安然的，聊天睡覺或者一起完成十字繡，是印有家和萬事興字體的一副大作，右下角還紋了跟安然一樣生肖的動物，很好看。

　　“明天還要忙，要趕回去，明早回去怕來不及?！秉S月秋撒謊了，眼神不自然的瞟過安然的眼睛，卻與安然的眼睛撞了個尷尬，安然記在心上。

　　昨天說回來的時候，還確鑿的說了放假兩天，安然冷漠的看著她：“一定要回去嗎？”

　　黃月秋露出難為情的表情，“真的要回去?！笨赡苁敲靼琢税踩坏那榫w：“下次再陪你好不好？”又找了另一個話題：“你爸給你的零花錢夠用嗎？”

　　安然紅著眼眶看著她，你撒謊，差點脫口而出。緊緊咬著牙關(guān)，閉口不提。

　　見安然不回答，想從包里拿出錢包，“媽媽再給你一點，女孩要用錢的地方，不好意思找爸爸要，跟媽媽說就行，改天媽媽再給你開個戶頭，以后……”黃月秋抬頭望見的是安然沒有一絲感情的面容，那樣陌生，也能隱隱看出她強忍著恨意，兩只手放在身旁，握著的拳，關(guān)節(jié)發(fā)白。

　　“錢？你現(xiàn)在是想用錢打發(fā)我嗎？像打發(fā)乞丐那樣嗎？還是你想告訴我你現(xiàn)在過得很好呢？”

　　這話黃月秋聽進耳里，像是一大盆冰水往身上潑一樣，在這樣的初冬夜里，愈發(fā)的寒心。

　　“安然，媽媽不是這個意思，媽媽只是希望你也過得好。”黃月秋紅著眼眶，眼淚下一秒就要落下，她心里只是想，她在孩子心目中原來就是這般虛榮的模樣嗎？

　　她退了一步，看著黃月秋這般傷心的模樣，于心不忍的念頭一閃而過，詳裝釋然的嘆了口氣，說：“媽，早些回去吧，晚了不安全?！?p>　　黃月秋抬手擦了眼淚，把錢塞到安然手里，安然又退了回去，淡淡的開口：“爸爸給我的零用錢夠，你先攢著?！?p>　　“好，好，我的好孩子，那媽媽先走了，有空再來看你。”

　　安然點頭，心臟的位置空蕩蕩的。

　　黃月秋抬腳走了，消失在路口盡頭，消失在夜幕里。

　　安然抬起沉重的腳，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哪兒？她應(yīng)該去哪？

　　忽然，她不甘心，轉(zhuǎn)身猛跑向黃月秋離開的方向，黑黑的路，看不到盡頭，哭的悲愴，“不要走好不好，你陪我好不好，我很需要你?！?p>　　她跑了很久，但始終追不上載黃月秋離開的那輛車。

　　“我真的很需要你。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能陪我長大，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為什么就你不行，為什么你的心這么狠，為什么。?！?p>　　為什么？

　　一直往前走，像走一條不能回頭不能轉(zhuǎn)彎的路，興許是她走累了，蹲下，抱著腿，把頭深深的埋進膝蓋里，此刻她真的很希望能有一個空間破洞，把她帶到另一個空間里。這樣她就能忘了現(xiàn)在的痛苦。

　　爸爸不能為她做的事有很多，那些屬于少女的秘密她只想對黃月秋說，躲在被窩里偷偷說。比如，女生生理期的時候會肚子痛，會頭暈眼花，她無意間聽班上的女生說，喝點紅棗花生湯就好了，黃月秋不在，她就自己煮；比如，她們的媽媽會帶她們?nèi)ピ嚧┡鷥?nèi)衣，挑選合適的，黃月秋不在，她就拉著張雅一起去，張雅給不了她建議，很多時候也是她媽媽在幫她做決定。

　　安然從小就缺少家庭的關(guān)愛，當(dāng)別人還能躺在母親的懷里撒嬌的時候，她就要勉強成長。這仿佛是一條胳膊，她從小比別人少一條胳膊，她就輸給別人了，因為這條胳膊能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沒有這條胳膊，她有好多事情不能完成。

　　褲子被流下的眼淚打濕，她哭到大腦有些缺氧。

　　“安然?！鳖^頂傳來白川的聲音，在此之前，他一直都跟在安然的身后。

　　安然心想，你又是來救我的嗎？“我知道聽墻角非君子行為，但是我很擔(dān)心你?！?p>　　白川果然是來救她的，“白川，我累了，我真的好累，所有人都會像我這么累嗎？”安然抽噎的說，上氣不接下氣。

　　白川伸出手，輕輕擁過她一下一下幫她撫背。

　　她調(diào)整呼吸好一會兒，緩緩說：“我伯母在她離家之后，就經(jīng)常告訴我，說她過得很好，叫我不要再聯(lián)系她了，我知道這樣做不行，可我又氣她這么一走了之不管不顧我就想跟她慪氣，可是在我這樣做了之后，我又后悔，我怕她嫌我不懂事，以后就再也不回來了。伯母還說，只管伸手要錢，有多少要多少，她現(xiàn)在生活富足了不差錢，可我又怕，萬一她過的不好呢，自己省吃儉用也要在我面前假裝過得很好，她離開家的時候沒有帶多少錢，我不想她過得辛苦?！?p>　　“我好恨她，可是我又舍不得她。我想詛咒她，可我做不到，還是忍不住想她。”

　　前方的路燈下，照到了飄下的小雨絲，一點一點，像雪化掉的樣子。

　　“有個完整的家對我來說，只是一輩子也得不到的奢求罷了?！?p>　　“是不是我不懂事不聽話，所以他們都不管我？”

　　“傻瓜?！卑状嘏穆曇簦瑴嘏膽驯?，身上的味道讓安然沒有那么難受了。

　　傻瓜，就是因為你太懂事了太聽話了，才讓這些大人無形中忽視了你的感受。

　　“從小到大，我都明白，適可而止，別人沒答應(yīng)給我的東西我一定不哭著吵著要。”

　　“他們從不怕給我的太少，因為我要的根本就不多。”

　　是啊，她要的不多，有時候羨慕得不得了張雅說她父母帶她去哪里旅游哪里快活，看著她臉上幸福的笑，實在是羨慕到骨子里了。

　　安然流下的眼淚把白川的衣服給弄濕了，白川卻不厭其煩的安慰著她，像安慰幼兒的語氣，溫柔的說：“嗯，她們壞，她們最壞了，把我們安然一個人丟在這里，她們壞極了?！?p>　　她難受的抬頭看著白川，問他：“為什么？我想要的東西很簡單，為什么偏偏得不到呢？”

　　安然靠在他的懷里，他在她的耳畔說的輕柔：“以后能不能不要這么懂事了，沒長大，還是可以任性的。想要的東西也可以哭著吵著要一回，做個臭脾氣的小孩，很快樂的小孩，嘗試著做一次?！?p>　　白川安慰了她很久，直到她停止哭泣，呆呆的望著他，“白川，謝謝你愿意聽我說這么多?！?p>　　原來這就是心里話堆積太多而爆發(fā)的下場——白川的肩膀全被安然的眼淚弄濕，上面甚至還有鼻涕。

　　“傻瓜，我不知道你過得這么辛苦?！卑状ò阉龔牡厣侠?，對著她，溫柔的說：“如果可以，以后這些話你都可以跟我說。”

　　安然吸著鼻涕說好。

　　從那以后，兩個人的關(guān)系變得更親密了。

　　白川重新的認(rèn)識了安然，這個表面上十分堅強的女孩，內(nèi)心深處還是脆弱的。

　　女孩子終究是女孩子，眼窩子淺，大多都經(jīng)不起難受的時刻。

　　安然就是個心窩子七分淺，眼窩子三分淺的孩子。

　　也還是個愛哭的小女孩，只愿意在他面前放下防備哭泣的小女孩。

　　白川長大成年以后，最惱的便是女生的哭哭啼啼，他竟不知，除了安然以外的哭聲，竟然都那么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