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我家的珍姑娘

　　烈日當(dāng)頭，走在上班的路上，我突然看到樹蔭下有幾個滿頭銀發(fā)、面容和藹的老婆婆，正在打紙牌--上大人。我不由得黯然神傷，突然想起珍姑娘，我們家只有珍姑娘會打這種牌，珍姑娘走了有十多年了，但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不時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

　　珍姑娘生于民國，是家中的獨女，一出生就被視若珍寶的寵著。那時外太祖家境殷實，在鎮(zhèn)上最繁華的兩條街上做著油面生意，擁有數(shù)間很大的鋪面。小小的珍姑娘心靈手巧，不僅精通女工，更是會識字、做賬。家里所有鋪面的賬目都是珍姑娘一筆筆詳細(xì)記錄，裝訂成冊，好讓太爺爺隨時盤賬查用。

　　然而好景不長，珍姑娘豆蔻年華時，武漢卻慘遇淪陷。在日寇的鐵蹄下，珍姑娘的家鄉(xiāng)整整遭受了七年的蹂躪和苦難。喪心病狂的日本人一把火，就燒毀了整個集鎮(zhèn)。可憐的舅爹來不及躲避，被日本人抓住了。日本人在他脖子上吊大水桶，用竹簽刺他的十指。珍姑娘帶著細(xì)軟僥幸逃出，躲在山里，只能無聲地抽泣，過著流離失所，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從我記事起，珍姑娘常常滿含悲憤地告誡我：日本人最壞！一定要牢記那段屈辱的歷史。

　　在我的記憶里，珍姑娘不僅會識字、算賬、做飯，她的一雙巧手還會繡花、做衣服。珍姑娘古稀之年，在端陽節(jié)前還應(yīng)景的為我的侄兒做過一串串的玩具猴子，里面是用棉花鑲嵌的，外面是各色的絨布包著的，眼睛和嘴巴是特意用粗粗的金線繡上去的。幾只猴子首尾相連，形態(tài)各異，活靈活現(xiàn)。那年珍姑娘喜聞我誕下兒子，她老人家年逾七十，眼睛已看不清針腳了，還摸索著為曾外孫趕做了一雙綠色緞面小鞋，柔軟而精巧，最適合嬰兒穿了。只可惜珍姑娘這精湛的女工失傳，想必我姐妹們像我一樣愚笨，竟無人再有那樣的巧手。

　　記得小時珍姑娘常?？嬷换@雞蛋，帶我去看望一位遠(yuǎn)方的阿婆。在阿婆家“吃米茶”時，我發(fā)現(xiàn)阿婆那黑緞子的三寸金蓮，走路輕輕的很是神秘、美妙。我竟然學(xué)著她的樣子小心翼翼、故作斯文走起碎步來，珍姑娘黑著臉立馬拉住了我。阿婆娓娓地向我說起她小時五歲左右，就被父母哄騙裹腳的慘痛經(jīng)歷，說到痛心處她那布滿皺紋的臉不禁淚花點點，珍姑娘也陪著抺淚并安慰道：“好姐姐，別傷心了，苦日子都熬過去了。”阿婆見我好奇，就伸起右腿，緩緩?fù)嗜ヒm子，只見一個翹起的趾頭，依稀可辨上面的指甲，旁邊卻模糊不清。我蹲下身子，昂起頭看那腳趾和腳跟早已從中折斷，形成一條由兩端站立的曲線，腳掌變形消失，腳背凸起，腳趾的正面因此變成了腳板心，完全扭曲地壓在了腳板底下。這分明是一雙畸形、病態(tài)的腳呀！我當(dāng)時驚訝得把剛吃的米茶全吐了。珍姑娘忙把我抱在懷里，拍拍我說：“不怕，瞧奶奶是大腳！幸而你外太祖開明，沒有讓我纏足。這是封建社會的惡俗，殘害了數(shù)不清的中國婦女。這種“美”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它是不健康的……”我打量著珍姑娘結(jié)實的大腳板又看看自己的腳，突然覺得很自豪，這樣的腳板走起路來多穩(wěn)當(dāng)。我高高興興地挽著珍姑娘的手雄赳赳、氣昂昂回家了。

　　夏天回老家時，珍姑娘就會給我梳辮子，弄好吃的。有一次，我不知和哪個瘋丫頭玩在一起，被傳染了滿頭的虱子，瘙癢難忍。珍姑娘就在桌子上鋪上一張白紙，拿著一把篦子在我頭上密密地梳，然后把篦子倒磕在紙上，再對著光細(xì)細(xì)尋找那些黑色的虱子，用指甲狠狠地掐死，然后再梳，這樣反反復(fù)復(fù)，直到我頭上干干凈凈的一個虱子也沒有，珍姑娘才罷休。我喜歡吃栗子，不知何時一籃野生的栗子就堆在堂屋前。那滿滿的栗子，滿滿的刺，沉醉著珍姑娘對我滿滿的疼愛。傍晚我和珍姑娘常常在院子的槐樹下納涼，我坐在竹床上一邊吃西瓜，一邊仰望星空聽珍姑娘講那美麗的傳說---牛郞織女。涼風(fēng)習(xí)習(xí)，在珍姑娘慈愛的大芭蕉扇下，我漸漸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

　　冬日我總賴在被窩里不愿起來，堂屋里傳來珍姑娘的叫喚：“娟子，快起床呀，火已經(jīng)發(fā)好了?！币宦牭竭@里，我就雀躍不已，趿著拖鞋跑向堂屋?；鹋杓苌霞t紅的炭火，正吱吱地響著。我趕緊坐下，兩只腳踏在火盆踏板上，一股熱流從腳暖到身上?！澳棠炭彀涯旮饽脕?！”珍姑娘先把火鉗擦干凈平架在火盆上，然后把年糕一片一片地碼在火鉗上，嘴里咕嚨著：“小祖宗，年糕炒著才好吃呢?！币粫汗Ψ?，就看著年糕一片片的起泡，此起彼伏地鼓起來了。“啊，那片年糕就要黑得冒煙了！”珍姑娘眼疾手快的用手捻起來，吹一吹，送到我口里?！芭磁刺鹛鸬恼婧贸裕∧棠?，您也嘗嘗?！闭涔媚锍粤艘黄?，和藹可親地朝我笑笑讓我繼續(xù)吃。這樣的冬天，有了旺旺的炭火盆，一點都不覺得冷。我一會添點板炭，一會寫下作業(yè)。珍姑娘也戴上眼鏡坐在旁邊，一針一線給我縫制棉靴。待到她的針線用完時，我拿著針眼對著紅紅的火盆，穿好線遞回她。她總是笑咪咪地說：“奶奶老了，還是娟子的眼睛亮呀……”堂屋在火光的映照下，也亮膛著我們祖孫倆的開心笑影……“咦，是什么好香呀？”“啊，差點忘了?！闭涔媚锓畔箩樉€，急忙用火鉗撥弄開旺旺的炭火，一下子變戲法地從火盆里夾出幾個黑乎乎的家伙來?！翱炯t薯！”我眼睛泛著驚喜?！昂呛牵椭滥銗鄢?。我早準(zhǔn)備幾個放在灰火底下煨著呢?！闭f著珍姑娘拿起舊布包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紅薯遞給我，我迫不急待的接過來，剝開焦酥的外皮，里面是嫩嫩的金黃的“糖油”，咬上一口可真香甜呀。珍姑娘做的米糕、小米泡、麻花、鹽傘、油條、荷葉包，還有好多我叫不出名的零嘴，讓我的童年浸潤在甜蜜的幸福中……

　　寒冬臘月，萬木凋零，珍姑娘的庭院在一派蕭瑟、寂寥中，卻也孕育著一灣灣的生機和溫暖。數(shù)十只雞正在自由自在的覓食，豬圈里兩三只肥豬正兀自酣睡，一對灰喜鵲在房脊上嘰嘰喳喳翹首歌唱。西廂房里整整齊齊堆滿了大米、綠豆、黃豆、花生等農(nóng)作物，這些都是珍姑娘勤勞的成果。她知道我們愛吃豆絲餅，晚飯時就站在灶臺邊，舀一瓢豆?jié){在鐵鍋周圍一旋，均勻掀開，攤成皮餅，再把皮餅煎至金黃，卷上點蘿卜絲、蒜葉兒遞給我們解饞。這柔和爽口、綿軟鮮嫩的豆絲餅，是珍姑娘這雙巧手做的，真是別有風(fēng)味。喜歡就這樣聚集在珍姑娘身邊，親人們一起吃飯時那種溫馨，和諧，仁愛，歡樂的氣氛！臨走時珍姑娘必將她做好的土雞、魚丸、肉丸、火腿、干豆角等細(xì)心分包封袋，分給她的兒女孫輩們各自帶去家里享用。

　　小時候看著珍姑娘彎得像山一樣的脊背，我曾好奇地問父親：“奶奶生下來背就駝的嗎？”父親摸著我的頭說：“傻孩子，奶奶的背是沒日沒夜做事累的。我們多幫奶奶做些事，她的背就會挺直一些的。”后來我才知道在那三年困難時期，珍姑娘和爺爺為了養(yǎng)活一家十多口人是多么艱難，他們想方設(shè)法去山上挖野菜、挖觀音土給家人充饑以至于不被餓死。特別是珍姑娘不辭辛苦，天天忙碌奔波干家務(wù)，久而久之身子就像蝦米一樣佝僂得更厲害了，她全然忘了自己曾經(jīng)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

　　在我家的相冊依然珍藏著這樣一張照片：一位眼神清澈的短發(fā)女子著一件白蘭旗袍，宛如金桂湖上的露珠，秀雅、靈動地站在明媚的陽光下沖我微笑。她就是珍姑娘，她雖然一生命運多舛，卻從不抱怨。家境富裕時她不嬌不傲，家道中落時她不卑不亢。她性格樂觀開朗，也曾當(dāng)過鎮(zhèn)里的廣播員；她品德高尚，樂于助人，深受鄉(xiāng)親們的信任和愛戴；她知書達(dá)理、孝順長輩，教育子孫用功念書，好好做人。珍姑娘現(xiàn)在雖然不在了，但她身上那種堅韌、勤勞、善良、樸實的優(yōu)良家風(fēng)卻深深地影響著我們。珍姑娘就像一盞明燈，循循善誘教我們做人處世的道理；她又像冬天里的一輪紅日，永不停歇地發(fā)著光和熱，給予兒孫們無盡的關(guān)懷和溫暖；她更像一泓明凈甘甜的清泉，一直在我們心中叮咚、流淌！

　　珍姑娘，我好想你。仿佛就在昨天，你頭發(fā)依然梳得光光的用一個發(fā)網(wǎng)挽起來，還穿著那件絳紅色的盤扣坎肩，坐在客廳的紅木沙發(fā)上對我笑。我原來總喜歡把家里拖得濕濕的，您總是說不要那么勤快，現(xiàn)在我懂了，地濕易滑，您容易摔跤，當(dāng)時我是多么不懂事呀，怎么不能體貼您的話中話呢？珍姑娘，你在哪？我再也不會和您爭電視了，讓您天天看戲曲頻道。珍姑娘，我好想再吃一次您炸的麻花，好想再和您一起睡在一張床上，好想聽聽您講講那《五女拜壽》的故事……嗚呼，哀哉！珍姑娘就這樣辛勞一生后匆匆離去，老人家本該享受孫兒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怎么就突然狠心去了？！卻給我們留下永久的傷痛和無盡的哀思！可是，一切已不復(fù)存在了。關(guān)愛親人，切莫等到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那是何等的酸楚和無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