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兒,對不起,我食言了?!币μ烨粝氚矒峤^望的妻子,夏綺筵卻捂住他的嘴,搖了搖頭,“你不要說了,你聽我說?!毕木_筵含著淚,卻露出她極美的笑容,自從和姚天囚一起離開隰桑,她的笑容就越來越多了,“我其實一直不知道,我怎么會跟你走,遠(yuǎn)離我的族人,毫無來由。后來我想,大約是以前我真的太孤獨了,你拯救了我的孤獨,我就這樣跟你走了,不問對錯?!?p> “筵兒...”“可是剛才,你明知必死,卻飛身去救了一個陌生人,我想,那個時候,你就給了我一千個,一萬個理由,我沒有一刻,比現(xiàn)在,更愛你?!币μ烨魶]有再說話,便伸手抱住了妻子。夏綺筵感到有熱乎乎的東西落入她的后頸,是眼淚抑或鮮血,她沒有去瞧,只是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來生來世,我仍在海邊等你,如果你沉沒海底,我也會一滴水一滴水地去找你?!?p> 姚天囚仰天,收住了眼淚,然后轉(zhuǎn)頭對妻子說,“來,筵兒,睡一會兒吧,這些天你都擔(dān)心得睡不著,現(xiàn)在一切已成定局,你該好好休息了?!薄拔以趺茨芩颐髅髦?,你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沒關(guān)系,就睡一會兒,我會叫醒你的?!币μ烨糇屍拮臃谧约旱耐壬闲蓓?p> “筵兒,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不錯,你告訴我,那些下毒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夏綺筵恨道?!澳切┤瞬幻溃瑳]有什么好說的,我想跟你說的,是一個很美的小姑娘。”“哦?”夏綺筵仰臉一笑,“會比我還美嗎?”姚天囚也報以一笑,“若她長大了,可很難講呢。”姚天囚撫摩著妻子的長發(fā),悠悠嘆道,“這些天我老是夢見一個小姑娘,她戴著鈴鐺,光著腳在路上跑著,一邊跑,一邊笑,她的聲音很美,像一種樂器,比琴音更細(xì),比鈴音更柔。”“聽起來是瑤瑟的聲音?!?p> “她是一個極淘氣的小姑娘,她好像惹你生氣了,你在她后面喚她,她也不理,還沖你做鬼臉?!薄昂撸睦飦淼倪@么調(diào)皮的小妮子?”夏綺筵曾跟丈夫討論過,他們都希望這一胎會是一個女兒,她明白他的夢境。
“是啊,真是調(diào)皮啊,她一直往前跑著,就在我以為她會跑出我的視線的時候,她竟然越來越近,最后扎到了我的懷里。”夏綺筵別過頭去,眼淚早已打濕衣襟,她多么希望丈夫能見未出世的孩子一面。
“筵兒,你知道嗎,我從小最羨慕的就是那些有人寵愛,無拘無束的孩子。你答應(yīng)我,不要讓仇恨決定了她的將來,我要她做一個調(diào)皮任性有人寵愛的孩子?!毕木_筵用力點點頭,她不愿轉(zhuǎn)過頭去讓丈夫看見自己的眼淚,她哭得累了,也忍得累了,終于沉沉地睡了過去。
姚天囚就在妻子熟睡的時候離開了,他是那樣驕傲,怎么可以讓自己在妻子面前奄奄一息,他輕輕地在妻子耳邊說,“我等著你,一滴水一滴水地來找我。”
不知道那一晚的月色是不是像今日一樣的寒冷,黎明時分,天無涯和姚瑟終于登頂了芙蓉湖。
山頂?shù)能饺睾且粋€冰湖,沒有亭臺樓閣,沒有屋宇山莊,于星野之下,似明鏡一般。
“芙蓉湖主人呢?”“等一等吧,我想,你要的東西,已經(jīng)在路上了?!币ι鸬?。片刻之后天外有了一絲紅光,今日,應(yīng)該是一個好的天氣。
迎著朝陽,七個芙蓉令遠(yuǎn)遠(yuǎn)而來,身著白衣,為首的一個捧著一個匣子,向天無涯走去,“這是閣下的酬勞,天眼琥珀。”天無涯顫著手,去接過匣子,他為天眼琥珀尋找了十年,等待了十年,也曾失望了十年。
開匣,琥珀映日成輝,光澤無限,像一滴凝固千年的眼淚一樣。
“風(fēng)雪將至,閣下早些下山去吧?!避饺亓钕蛩f道?!耙ι?,你們要把她怎么樣?”他想起來自己的同伴。“這和閣下無關(guān)?!避饺亓钫f罷,便帶著姚瑟緩緩地向湖中走去,此刻是初冬,冰面猶薄,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承受人的重量。
“姚姑娘。”天無涯喚了她一聲,姚瑟沒有回頭,只是冷冷說道,“你要的東西已經(jīng)拿到了,快走吧?!?p> 天色忽變,烏云蔽日,這一年的結(jié)伴同行,仿佛大夢一場。
風(fēng)雪將至,天無涯下山行到一半,為避風(fēng)雪便折回了與姚瑟去過的山洞。
他將琥珀拿在手里觀摩,天眼琥珀于他一直是一個執(zhí)念,十年前他失去了自己心愛的人,而她臨終之時要他為自己找到天眼琥珀,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天眼琥珀到底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小莫,這就是天眼琥珀嗎?可是你不在,他們?nèi)趄_我,我倒也不會知道。”天無涯苦笑一聲。
洞外狂風(fēng)四起,風(fēng)雪欲來,幾棵矮灌木已被狂風(fēng)拔起,洞里的石桌上,有一疊信,此刻也被風(fēng)吹了起來,在洞中散落了一地。信封上沒有收信人亦沒有寄信人,天無涯遲疑了一陣,將信展開來看,看得出,是有人與芙蓉令之間的傳話。
“按主人意,將尋人制作天眼琥珀?!薄扮曛撇馁M時,需再多些時日?!薄疤煅坨暌阎坪?,不日將抵達(dá)鳳凰山。”這些都是與天眼琥珀有關(guān)的傳信,像是,被誰刻意放在這里的。天無涯顫著手,他本應(yīng)該憤怒,但此刻,卻好像沒有力氣去追究什么了似的。
還有一頁小紙,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楷,卻讀不懂它的意思。
天無涯下意識地,往洞外望去,風(fēng)雪已至,山間斷無一人,姚瑟呢,她還在山頂嗎?“這么大的風(fēng)雪,她能活著下來嗎?”天無涯不能再等了,他反身迎著風(fēng)雪,往山頂走去。
山頂似乎與他離去時無異,一望空闊,再無別的影子。而姚瑟的身影,像是在湖中的一個小點,她好像在冰上臥倒了?!耙媚?!”天無涯縱聲一呼,無人應(yīng)答,近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冰上的只有她早上穿著的貂裘,里面是她留下的半塊藥玉。
再往湖中心走去,只見姚瑟的鞋襪也在冰上,冰面有裂開的痕跡,只是被紛飛的大雪虛掩住了?!耙ιι 彪y道姚瑟已經(jīng)墜入這冰湖之中?不知道為什么,十年前那樣心痛的感覺,這一刻忽然重現(xiàn)而來。
霎那間,不知為誰而怒,天無涯一掌打破了冰面,潛入水中,湖水帶著清澈的光韻,雪落入湖中。姚瑟果然就在湖底,她神色平和,仿佛只是沉睡。下一刻,湖面冰層俱裂,天無涯抱住姚瑟破冰而出,漫天風(fēng)雪依舊。
“姚瑟,姚瑟你醒醒!”她的身子早已冰涼,天無涯強(qiáng)行渡氣給她,護(hù)住她最后一絲心脈,姚瑟的眼睛忽然睜開了,目光卻是渙散的,她發(fā)紫的嘴唇喃喃地說了一句,“我,終于看見你了...”然后昏死過去,再無醒轉(zhuǎn)。
天無涯將姚瑟背下山去,沖進(jìn)一家醫(yī)館,“用最烈的酒,最熱的炭火,這個姑娘寒氣入體,但我一定要救活他?!贬t(yī)館眾位大夫都說,此女已死,不要再做掙扎??墒翘鞜o涯這一次不信這句話,他已經(jīng)不是十年前的那個人了,就算是天意,他也要和天爭一爭。
醫(yī)館的大夫都被他一一捶打過一遍,拿了最好的提氣藥材,可是沒有一個人敢說姚瑟還有半分活命的機(jī)會。
他懸賞千金,請人來救姚瑟一命。十年了,那些原以為離自己已經(jīng)很遠(yuǎn)的心情,焦慮,絕望,急切,決心,這一刻又都一一地回到了天無涯身上。
夜深了,外面的風(fēng)雪還沒有片刻停下,一個駝著背的老頭,步履蹣跚地走進(jìn)來,摸了摸姚瑟的脈象。“如果你也想說沒救了,就不必說了,出去吧?!碧鞜o涯已經(jīng)累得很了。
“老朽,是沒有這個本事救這位姑娘的,不過...”他從懷中先拿出了金創(chuàng)藥,“你在風(fēng)雪中也受了傷,先顧著自己吧?!薄爸皇瞧ね鈧坏K事?!痹瓉硖鞜o涯背姚瑟下來的時候,被傾倒的樹木傷到,手臂上留了傷口。
“你還是聽我的話,先把手包扎一下,否則,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力氣,最快地送她去青石鎮(zhèn)。”“青石鎮(zhèn)?”天無涯一怔,“先生的意思是,在青石鎮(zhèn)有人可以救姚姑娘?”“不錯,”老者喂姚瑟吃下一粒丹藥,“護(hù)住她的心脈十個時辰還是有可能的,現(xiàn)在,西去三十五里路,有一個青石鎮(zhèn),找郎中喬奈,或許還有生機(jī)?!?p> “只是,這漫天風(fēng)雪,不知道...”老者在窗口佇立,望著漫天風(fēng)雪,可是他話音未落,天無涯已經(jīng)抱著姚瑟向西去了。
風(fēng)雪交加,車馬難行,三十五里路,天無涯走了整整三個時辰,此刻,風(fēng)雪漸息,黎明可期。喬奈并不難找,他在青石鎮(zhèn)是出了名的。可是和他的醫(yī)術(shù)一般有名的,居然是他的牛脾氣。
“這個丫頭,可是自溺而死的吧?”“她還沒死呢!”天無涯有些不悅,但是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姚瑟是不是自己跳進(jìn)的芙蓉湖。“這么好看的姑娘,有什么事情想不開,竟然要自溺而死?!眴棠蔚膬鹤幼叱鰜?,看了姚瑟一眼,搖搖頭。
“喬先生,姚姑娘定是有很大的苦衷,請你務(wù)必救她一命?!薄拔疑阶詈薏徽湎ё约好娜耍约翰幌?,我們才不為他費力呢!你就死殺了我,也不救!”喬奈看得出天無涯身負(fù)絕學(xué),但他對江湖人士的態(tài)度也一樣蠻橫。
“走吧走吧,這位大哥,我爹就這個脾氣?!蹦贻p人倒是很和氣,將天無涯往外引,門一開,風(fēng)雪灌了進(jìn)來,吹響了醫(yī)館懸掛的風(fēng)鈴,天無涯認(rèn)得,這是貝殼制成的海風(fēng)鈴,是隰桑才有的東西。
“姚姑娘的母親是隰桑的族人,他們那里有一個舊俗,說是人的魂魄都會化作風(fēng),每一次鈴動,都是逝者回來探望自己的故人?!碧鞜o涯說完,看見喬奈的臉色微微有變,他走過來,又看了一眼氣若游絲的姚瑟,“你說這姑娘的母親也是隰桑人?”“不錯!”天無涯找到一根救命稻草。
“大清早的,就在吵什么?”一個干瘦的婦人從屋后的藥寮里走了出來,當(dāng)她看見姚瑟的時候,手中一簸箕的藥材都落了一地,“她...她這是怎么了?”“你大驚小怪的干什么?這個姑娘自沉在冰湖,寒毒入骨,神仙難救啊。”喬奈其實也沒有十成把握。
“不,你就是拼了命,也要救她!”出人意料的,婦人忽然神情激動地抓住丈夫的手,“你看她的眉眼,你仔細(xì)看看!”“我方才便覺得她有一些眼熟,難道,她竟然是綺筵小姐的后人,可是綺筵小姐嫁給了海神,又怎么會有后人?”“我不管,我不管,你定要救活她,她一定是綺筵小姐送到我們身邊來的。”
原來這個婦人不是別人,正是當(dāng)年夏綺筵救下的侍女絲絲。
“白芋,去,將我那幾壇子陳年烈酒倒入藥桶之中,再將爐火燒到最旺?!薄澳菐讐蠔|西可得搬一陣呢!”“少啰嗦!”喬奈踢了兒子屁股一腳,“快去。”“我來幫你!”天無涯胸口一熱,他知道,姚瑟有救了。
“絲絲,你將姑娘的衣服除下來,一會兒放到桶里,雖然有些晚了,但我要以金針將她的血脈打通,再讓藥酒都滲進(jìn)去?!薄拔矣浀茫?dāng)年師父也醫(yī)治了一個寒毒入體的病人,可是他是以手力打通的血脈?。 薄皬U話!”喬奈橫了妻子一眼,“我要是有師父的功力,還不知道用手打通會快些嗎?”
他們的對話被搬酒出來的天無涯聽見,他走上前去,“在下對穴道之事算是有些把握,如果閣下告訴我以幾分力打入哪個穴道,我料想可以幫上忙?!眴棠未蛄苛怂谎郏拔抑滥銈兘耸坑行c穴武功,可是這個半分位置都錯不得,況且,人家好端端一個姑娘,此刻若被你看了,日后還怎么做人。”
“哎呀,救人要緊,這姑娘要是救不回來,我可跟你沒完。”絲絲拽了拽丈夫的袖子?!皢檀蠓蛩鶓]有理,大嬸,能不能借我一塊白布,蒙上眼睛?”絲絲將信將疑地取出袖中的絲巾給他。
“你蒙上眼睛還能打中穴位?”喬奈也是見過會武功的人的,還沒有見過這么托大的。天無涯沒有辯解,只是連發(fā)了五枚銅錢,桌上的三支燭焰,墻上掛的兩頂燈盞都被銅錢所滅,分毫不差。
“現(xiàn)在,可以了嗎?”天無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