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逸并沒有回漁村,他來到了十方鎮(zhèn)。
十方鎮(zhèn)距離漁村近百里地,是一個古老的小鎮(zhèn)。
古老而繁華。
寬闊平坦的青石街上,林立著大大小小的客棧茶樓,青樓瓦肆,這里匯集了來自沿海各地的漁夫商販以及賊寇倭盜,也匯集了來自中原內(nèi)陸的絕色佳人以及江湖浪子。這里男人的天堂,在這里,他可以一夜風(fēng)流,可以一醉方休,可以忘卻一切煩惱,沉浸在這洋溢著東海特有風(fēng)情的十丈軟紅中去。
但丁逸卻并不喜歡這里,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漁村的寧靜,他總覺得這里太吵了,太鬧了,太艷了,太俗了。
可畫眉喜歡這里,因為十方鎮(zhèn)有著山南海北的美味佳肴,而畫眉恰恰特別喜歡吃,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某载?。所以每過一段時間,畫眉便獨(dú)自一人跑到這十方鎮(zhèn),大快朵頤,連吃數(shù)日。當(dāng)然,她自然每次不會忘記把嘗過的美味帶回給丁逸。
所以,當(dāng)他聽吳老二說畫眉不見了的時候,第一反應(yīng)便是,畫眉是不是又去了十方鎮(zhèn)解饞去了??啥∫莺芸炀兔靼祝退惝嬅棘F(xiàn)在身在十方鎮(zhèn),她也不是來吃東西的,她肯定在生氣。
生丁逸的氣。
因為他和紫靈成親的事。
當(dāng)丁逸來到十方鎮(zhèn),已經(jīng)是兩天以后。從漁村乘船來到烏鰻島,然后需要乘坐馬車方可達(dá)到十方鎮(zhèn)。
可丁逸不會騎馬,上次在十方鎮(zhèn)禁不住吳老二的誘惑,他騎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胯下被磨掉了一層禿嚕皮,疼的好幾天只能岔開兩條腿走路。給他一條船,他可以任意胡來,在大海里當(dāng)一個瀟灑的弄潮兒,但如果給他一匹馬,還是算了吧。
穿過熙攘的人群,丁逸來到了小鎮(zhèn)盡頭的一間灰暗的小屋跟前。
這是一間破舊的木屋,已多年沒有修葺,在繁華的十方鎮(zhèn)看起來有些格格不入。小屋門前一面青布酒旗高高挑起,上面寫著一個遒勁有力的“酒”字。
這是一個酒館,一個真正的酒館。
因為里面除了酒,其他什么都不賣,甚至連一碟下酒的花生米都沒有。
只能干喝。
酒館的主人叫老方,大約五十多歲,須發(fā)灰白,身形高大。他是個半殘疾的人,他的左臂早年似乎受過什么傷,永遠(yuǎn)都是直直的垂在腰間。
這里是十方鎮(zhèn)上丁逸唯一喜歡的地方,雖然他不喝酒,但每次來十方鎮(zhèn),他都會來老方這里坐上一整天,就算是一句話不說,只是看著老方喝酒,他也覺得心情愉快。有時候坐在這破舊的酒館里,他甚至?xí)幸环N家的感覺。
丁逸走進(jìn)小屋,看到老方又在喝酒,一杯,一杯,又一杯,一杯,一杯,再一杯,不疾不徐,不焦不燥,安靜優(yōu)雅。
他好像永遠(yuǎn)都在喝酒,但他好像永遠(yuǎn)也喝不醉。
毫無疑問,在喝酒方面,老方已算是個高手。
爐火純青的高手。
老方看到丁逸走進(jìn)來,溫和的笑了笑,指了指對面,丁逸坐了下來。
“你今天看起來好像有心事?!崩戏娇粗?p> “畫眉不見了?!倍∫輫@了口氣,“我是專門來找她的,她有沒有來過你這里?”
老方的酒都是味道極辣的窯子酒,一般人喝不了,但吳老二喜歡。所以畫眉每次來到十方鎮(zhèn),都會來老方這里給吳老二打上二斤。
老方搖搖頭,淺淺啜了一口酒。
“我要成親了,她就離家出走了?!倍∫菡f道。
老方哦了一聲,又淺淺啜了一口酒。
“你說她會不會在十方鎮(zhèn)?如果不在,那我該去哪里找她呢?”丁逸神情憂郁的看著老方。
“畫眉喜歡你,這一點(diǎn)你知道嗎?”老方不緊不慢的喝掉杯中的酒,然后抬起頭看著丁逸。
“前不久才知道。”丁逸說。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方說。
“畫眉問我?!倍∫菡f。
“問你喜不喜歡她?”老方說。
丁逸點(diǎn)點(diǎn)頭。
“然后你說從小到大你都是把她當(dāng)親妹妹看的,對不對?”
丁逸點(diǎn)點(diǎn)頭。
“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她喜歡你?!崩戏絿@了口氣。
這不是知不知道的問題,這是有沒有想過的問題。從小到大,他本來就是把畫眉當(dāng)親妹妹看,又怎么會有這種男女之情的念頭呢,不知道不很正常嗎。再說知道了也沒用,愛情這東西,哪能說來就來,說有就有。
“你覺得畫眉生氣了沒?”老方問。
“她當(dāng)然是生氣了,不然不會離家出走的?!倍∫菘戳死戏揭谎郏@還用問么。
“是有點(diǎn)生氣,還是特別生氣?”老方問。
“這有什么區(qū)別么?”丁逸皺皺眉頭,有些不耐煩。
“如果只是有點(diǎn)生氣,那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因為女孩子在只是有點(diǎn)生氣的時候,她的身上具備了太多的可能性,而這是我所無法預(yù)測的。但倘若是特別生氣,那么這種可能性的范圍就會大大縮小?!崩戏胶攘艘槐啤?p> “我想她肯定是特別生氣才離開漁村。”丁逸想了想說道。
“婚姻對于女子來說,是神圣而莊嚴(yán)的,對于畫眉這樣天性爛漫的女子來說,更是如此。你要成親,而新娘子卻不是畫眉,這對畫眉的傷害可以說是致命的?!?p> 丁逸聽到這里,心中忍不住一痛。
“在這樣的情況下,畫眉只有兩種可能,第一,自殺。”
“不可能,畫眉不會那么天真?!倍∫輸蒯斀罔F的說道。
“沒錯,畫眉不會自殺,因為她舍不得你。”老方看了丁逸一眼,繼續(xù)說道,“那么只剩下第二種可能,那就是,跳出紅塵,斬斷情絲,削發(fā)為尼?!崩戏胶攘艘淮蟊?。
“出家?”丁逸不禁心中一沉。以畫眉決絕的性情,這種事情她不是做不出來的。
“十方鎮(zhèn)方圓數(shù)十里內(nèi),只有一家寺廟,你知道它在哪里?!崩戏皆掃€沒說完,丁逸便跳了起來,沖出了門。
丁逸出門剛走了兩步,對面的賭坊里突然飛出一個青衣男子,幾乎砸到丁逸。
一個小二從賭坊門口探出了頭,獰笑著,“你大爺?shù)?,沒錢了還要賭,你這不是找死么?回家把你娶媳婦的銀子拿來再賭吧?!?p> 小二白了青衣男子一眼,縮回了賭坊。
青衣男子滿不在乎的站起來,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扭頭沖著丁逸笑了笑,大搖大擺的離去。
這種事情丁逸早已是見怪不怪,他轉(zhuǎn)身朝著街頭另外一邊跑去。
那家寺廟叫青燈寺,位于十方鎮(zhèn)西北偏北十余里的地方。那是一個破敗的近乎荒蕪的寺廟,十方鎮(zhèn)這一帶的人們常年浸淫在酒色財氣之中,沒有人相信我佛慈悲,寺內(nèi)一年到頭也沒有幾個香客,冷冷清清的,平日住在里邊的只有一個年邁的老尼姑。
丁逸趕到青燈寺的時候,老尼姑正在寺院里弓著腰緩緩的清掃著地上的落葉。
丁逸走過去鞠了一躬,問道,“師太,請問寺內(nèi)這幾日有沒有來過一個年輕的女子?”
老尼姑抬起頭茫然的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繼續(xù)掃地。
“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頭發(fā)長長的,年紀(jì)和我差不多,個子比我矮一頭,笑起來的時候臉蛋兩邊有小酒窩。大師,你再想想,這幾日是不是有這樣一個女子來過寺里?”丁逸比劃著,看著老尼姑。
老尼姑輕輕的搖搖頭,繼續(xù)掃地。
丁逸沖進(jìn)寺堂,里邊找了個遍,這里除了他和老尼姑,并沒有其他人。
一股恐慌從丁逸心中升起,難道畫眉真的離家出走,不會再回來了嗎?
他站在寺院里,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爱嬅?,你在哪里,你快出來啊?!?p> 沒有人回答。
“畫眉,畫眉,你在嗎,你在這里嗎,如果你在的話,你吱一聲好不?我來找你了?!倍∫堇^續(xù)大聲叫喊著。
老尼姑淡淡的看了一眼大喊大叫的丁逸,直起腰,拿著掃帚平靜的走回了寺堂,然后關(guān)上了門。
“畫眉,畫眉,你快出來吧,跟我回家。好不?”丁逸依大聲叫喊著。
四下一片安靜,風(fēng)吹過地上的落葉,寂然無聲。
“畫眉,畫眉,我不成親了,你出來,和我回家,好不?”丁逸瞪大眼睛望著四周,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低沉的嘶啞。
沒有人,畫眉不在這里,不在。
丁逸覺得喉頭一陣發(fā)干,兩腿一軟,無力的靠在寺院門口,緩緩的坐下來。
“畫眉,你究竟在哪里,你別生氣了,快出來吧,我不成親了還不行嗎,你快出來,跟我回家吧?!倍∫莸椭^,口中喃喃自語,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你坐在這里一個人嘀咕什么呢?”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丁逸回頭,看到畫眉正站在自己的眼前,她的手里拿著一個用錫紙包裹起來的東西。
丁逸大叫了一聲,跳了起來,沖過去緊緊的抱住畫眉。
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這個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不,是女人,對于自己來說是如此如此的重要。
“哎呀,你都把我的烤地瓜壓扁了?!碑嬅及櫚櫭?,用力推開丁逸,她拆開手里的錫紙,地瓜的香氣頓時彌漫了開來。
丁逸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今天他好像還沒吃過東西。
“沒事,壓扁了更好吃。”丁逸一把拿過烤地瓜,狠狠的咬了一大口,噎的直翻白眼。
“又沒人跟你搶,急什么,呶,這個也是你的?!碑嬅嫉闪怂谎郏蚜硗庖粋€地瓜也遞給丁逸。
丁逸三兩口吞掉了地瓜,長長的吐了口氣,覺得舒暢多了。
“畫眉,我不娶紫靈了,你和我回去吧?!倍∫菡f。
“干嘛不娶了,那么漂亮溫柔的姑娘,怎么,你嫌人家是啞巴啊,也不看看那副德性,還挑三揀四的?!碑嬅颊UQ劬ν嶂^,看著他。
“可是我不想讓你不開心,我更不能離開你,你也不能離開我。”丁逸沉默了片刻,說道。
畫眉眼圈瞬間有些發(fā)紅,她想要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她做不到,所以她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畫眉忙躲過身子,擦掉眼淚,勉強(qiáng)笑了笑,“我哪有不開心,我是專門來青燈寺替你和紫靈姑娘祈福的,希望佛祖大慈大悲,能夠保佑你和紫靈姑娘能夠恩恩愛愛,白頭偕老。”
“我們回漁村吧,畫眉。”丁逸拉起畫眉的手。
“你真的不和紫靈姑娘成親了嗎?”畫眉抬起頭看著他。
“真的?!?p> “你做的到嗎?”
“做得到?!倍∫菝銖?qiáng)笑了笑。
畫眉注意到了丁逸的神情,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