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子是一個美麗的中學(xué)老師,三十歲的她是全校學(xué)生的愛慕對象,這個愛慕并不是男女之間的那個愛慕,更類似于孺慕。因為她不是疾言厲色的那種嚴(yán)師,她是溫潤柔和的,更像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大姐姐。
櫻子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她的老公是另一所中學(xué)的教導(dǎo)主任,他們有一個兩歲的兒子。櫻子的日常生活就是白天上班,晚上下班回家后,給兒子講講故事,和老公聊聊工作,一家三口一起度過平靜美好的睡前時光。家里還有一個勤快的小保姆,櫻子幾乎不用做什么家務(wù),所以她一直都看起來清新脫俗,沒有沾染一點煙火氣息??傊钍蔷祛櫃炎拥?,無論是在單位,還是在家里,她都沒有什么煩惱,就那么一直從從容容地美麗著。
又一個周五到了,這是學(xué)生們最喜歡的時間,晚上沒有晚自習(xí),接下來還有周六周日兩天假期。放學(xué)鈴聲響起,學(xué)生們像是非洲大草原上的鹿群一樣歡騰地跑了出來,櫻子也拿起自己的包,和學(xué)生們一起走出校門。平日里她總是開車回家,但是昨天,她的車被送去保養(yǎng),今天還沒來得及去取,她只能乘地鐵回去。
櫻子上班的學(xué)校在市中心,是一個鬧中取靜的地方,學(xué)校不遠(yuǎn)處有一個大商場,地鐵入口就在商場邊上。
櫻子拿著包緩步向商場的方向走去,這是六月中旬,時值盛夏,雖然已經(jīng)下午五點半,大太陽依然明晃晃地刺眼,櫻子舉起自己的手包放在額頭上遮擋陽光,不想讓無孔不入的紫外線傷了自己的皮膚。
因為是周末了,商場門前的廣場里一派熱鬧歡騰,大人孩子擁擠吵嚷,氣球彩帶迎風(fēng)飄揚,櫻子的嘴角泛起一絲淺笑,其實她也是喜歡熱鬧的,雖然她并不喜歡置身其中,但是她喜歡觀賞,觀賞也是一種參與、一種感知,感知這人世的繁華喧囂,仿佛這聲勢浩大的人群可以隔絕一切的蒼涼和憂傷。
櫻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向地鐵入口走去,她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兒子總是很黏她。
忽然,櫻子的手腕被什么東西抓住了,一個聲音在身后說:“漂亮的阿姨,買朵花吧!”櫻子這才看清,抓著自己的是一個臟兮兮的小手,回頭看去,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小女孩正站在身后。這孩子可真臟,她應(yīng)該是好多天都沒有洗過澡了,破舊的小褂子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的顏色,細(xì)細(xì)的脖子黑黢黢的,好像經(jīng)年積存的污垢結(jié)成了痂,頭上扎著兩條歪歪扭扭的小辮子,臉也是花的,很像一只流浪狗。但是,她看起來卻不是可憐兮兮的,她臉上的笑容是狡黠的,聲音是洪亮的,就連抓著櫻子手腕的那只小手,也如同鷹爪一樣帶著一股狠勁。
櫻子知道這類小孩,她在學(xué)校里聽別的老師說起過,她們不是一般的賣花童,她們是訓(xùn)練有素的,抓住人以后死不放手,無論是吼她、罵他、求她,甚至是打她推她都沒用,她會像螞蟥一樣吊在人身上,直到你掏錢為止,而且給錢少了還不行。
櫻子從來沒有遇見過這個人群,今天第一次遇見,她呆呆地怔住了。櫻子是一個善良的人,平日遇到乞丐都會主動給錢,可是今天,她就這樣傻了一樣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地和小女孩對峙著。
小女孩不慌不忙地看著櫻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阿姨,你這么漂亮,買朵花吧!”抓著櫻子的手也絲毫沒有放松,她臉上帶著無賴一樣的笑容,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和老練。櫻子呆呆地看著小女孩,像被施了定身法。她們就這么站著,長久地相互對視著,久到周圍的人群都圍攏上來,開始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櫻子對周圍發(fā)生的一切都恍若未聞,她緩緩地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拂開女孩散亂的額發(fā),一張布滿灰塵污垢的小臉露了出來。這女孩長著一張精明的臉,她有著一雙狹長的眼睛,一個尖尖的小鼻子,兩片薄薄的小嘴唇,倒也清秀可人。是了,就是這張臉沒錯了!櫻子搖搖欲墜,像是中暑要暈倒的感覺。她定了定神,又?jǐn)]起女孩左手的袖子,在那條瘦骨支離的細(xì)胳膊上找到了一枚小小的紅痣,那顆紅痣像一個標(biāo)記一樣長在肘窩的中間。沒錯了,確認(rèn)無誤了!
櫻子的淚意在眼底涌動,一不小心就會噴薄而出,她用力咬著嘴唇,使自己盡量平靜下來。她蹲下身,深深地看著小女孩的眼睛:“阿姨沒有帶錢,你跟阿姨去拿,好嗎?等拿到了錢,我會把你所有的花全都買了?!毙∨⒙冻鋈杠S的表情,她抱著花,跟著櫻子走了。在流離浪蕩的人群里,是不存在膽小害怕的,更何況,櫻子看上去是那么的和善可親。
櫻子帶小女孩來到必勝客,點了披薩和果汁。小女孩像只餓了很久的狼一樣抓著食物拼命往嘴里塞,櫻子默默地看著她,心狠狠地疼了一遍又一遍。
吃過飯,櫻子帶小女孩在商場里買了兩條裙子,然后去樓上的酒店開了個房間。小女孩一直聽話地跟著櫻子,沒有提出任何疑問,她有著敏銳的洞察力,能看出櫻子不是壞人,并且這個阿姨對她那么好,好得讓她根本不能拒絕。
進了房間,櫻子幫小女孩脫掉那一身散發(fā)著餿味的臟衣服,把她帶到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開始幫她沖洗。也不知道她到底多久沒有洗澡了,櫻子甚至覺得她是不是從來就沒有洗過澡,她身上的污垢遮住了皮膚,水沖過去形成一道一道黑色的小溪。櫻子一邊洗,一邊肆無忌憚地流著淚,她的手顫抖著撫過小女孩瘦骨嶙峋的身軀,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夠瘦成這樣。那是一副嚴(yán)重營養(yǎng)不良的身軀,肉眼可以看清楚她的整副骨骼,她沒有肉,只是一個皮囊包裹著一架骷髏,她直直地站著,像是一根直立起來的火柴棒。櫻子的手撫摸著女孩身上每一塊突起的骨頭,那些溝溝壑壑像是歲月的傷,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撫平。
就這樣,洗啊洗,不知道洗了多久,終于把那些經(jīng)年積存的污垢清理干凈了。櫻子幫女孩穿上新買的裙子,她整個人立刻清新漂亮了起來。
酒店的大床柔軟舒適,女孩撲上去,開心地大笑,她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的床,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不一會兒,浴后的疲倦感襲來,女孩睡著了。櫻子拿出手機給老公打了個電話,說今晚要做家訪,要很晚才能回去。
掛掉電話,櫻子坐在床邊,細(xì)細(xì)地看著女孩的臉,她的手指溫柔地?fù)徇^女孩的眉毛、鼻子、下巴……,這五官,這輪廓,真是無一處不相像,基因這東西真是太神奇了,可以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酷似!櫻子的望著窗外茫茫的黑夜,思緒回到了九年前,記憶里曾經(jīng)有一個人,也長著這樣一張臉,那個人并不是櫻子所喜歡的,甚至是有些憎惡的……
九年前,二十一歲的櫻子上大學(xué)四年級。畢業(yè)季的學(xué)生都特別忙,有的忙著考研,有的忙著找工作,有的忙著分手……櫻子那時也有一個男朋友,兩人談了兩年戀愛,感情十分穩(wěn)定,他們約好要一起考本校的研究生。那個時候純純的校園戀情真的是美好極了,兩個人相遇于素年錦時,也彼此約定要一起走到日落黃昏。如果命運的軌跡沒有發(fā)生變化,那么現(xiàn)在的櫻子,應(yīng)該是那個初戀男友的老婆吧,可是,那僅僅只是如果……
那個時候?qū)W校里有一位風(fēng)云老師,叫陳國明,他教哲學(xué),由于他口才出眾又風(fēng)度翩翩,受到很多純情女學(xué)生的盲目追捧,他自己也很享受這種感覺,總是和女生們走得很近,制造出很多花樣百出版本各異的桃色事件。櫻子是不喜歡陳國明的,她覺得陳國明以一個已婚的身份頻頻招惹自己不諳世事的女學(xué)生,是一種很不道德的欺騙行為,所以櫻子總是對他敬而遠(yuǎn)之。但是,櫻子是一個很理智的人,她雖然討厭陳國明的為人,但是又認(rèn)可他的才學(xué),為了修學(xué)分,櫻子也從不缺席任何一節(jié)課。
或許得不到的東西就是好的,這是人的特性,也是人的弱點,就連陳國明也不例外。他雖然享受被追捧的感覺,但是時間久了,那些對他趨之若鶩的女生他已感覺無趣,反倒是對他一直敬而遠(yuǎn)之的櫻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覺得櫻子不同于很多咋咋呼呼的女生,她柔和靜謐,像是一朵緩緩盛開的梔子花,每當(dāng)講課的時候?qū)ι纤裏熡觌鼥V的眼神,陳國明都感到怦然心動。于是,他想方設(shè)法接近櫻子,總在課堂上提問她,下課后想約她單獨談?wù)勀承﹩栴}??墒菣炎酉褚恢幻舾械男÷梗辉谡n堂上和他交流,下了課就遠(yuǎn)遠(yuǎn)地跑開了,讓他無機可乘,令他很是煩惱。
陳國明是一個自負(fù)的人,出眾的才華和旺盛的人氣讓他有些迷失了自我,他對于櫻子的拒絕總是感覺意難平,好像吸引不了櫻子是人生的一個重大的失敗,這讓他在很多個夜里輾轉(zhuǎn)難眠。
櫻子并不知道這些,她能感受到陳國明的示好,可是她覺得以陳國明的年紀(jì)和閱歷,應(yīng)該深深地懂得適可而止這個道理,不會去做有失分寸的事,所以,她并沒有把陳國明放在心上。
寒假到了,同學(xué)們大都離校回家了,櫻子和男友也買好了車票準(zhǔn)備回去,兩人的老家并不是在同一個地方,所以兩人只能暫時分開。男友訂的車票比櫻子早一天,櫻子把男友送到車站,兩人依依惜別。
送完男友的櫻子一個人回到學(xué)校,學(xué)校里的人走了一大半,校園里空落落的,回到宿舍,室友們也都回家了,窗外落著雪,櫻子心里有些孤單單的傷感。
有人敲門,櫻子打開門,竟然是陳國明,這讓櫻子感到十分意外。不等櫻子開口邀請,陳國明就一步跨進來,他穿著考究的大衣,笑容滿面。櫻子從來沒有和陳國明單獨相處過,現(xiàn)在面對陳國明突如其來的造訪,她感到有些局促不安。陳國明笑著邀請她晚上去家里做客,說已備好零食飲料和電影。櫻子剛要委婉地拒絕,陳國明又說讓她別緊張,今天晚上很多沒回家的同學(xué)都要去,不是她一個人,還強調(diào)讓她一定要來,不能拂了大家的面子。櫻子只得接受了這個邀請,她覺得有那么多人在場,鐵定不會有什么出格的事情發(fā)生。
于是,晚點六點半,櫻子按時去了陳國明的家。這個家其實是陳國明在學(xué)校的一個臨時住所,他真正的家在校外,他的妻子就住在校外的那個家里。
櫻子披著一身雪花敲響了陳國明的家門,陳國明打開門,熱情地招呼櫻子進去。櫻子走進房間,房門“咔嚓”一聲在背后關(guān)上,這時才發(fā)現(xiàn)屋內(nèi)只有他們兩人,并沒有其他同學(xué)。櫻子緊張起來,陳國明趕快笑著安慰她,說別的同學(xué)馬上就到,他都已經(jīng)打電話通知過了。櫻子稍稍安心了一些,陳國明請她坐下,幫她打開一聽飲料,讓她自己先看會兒電影,他說自己要去廚房洗水果。那天的電影是《壯志凌云》,是櫻子百看不厭的一部電影,櫻子很快被吸引了,心情不由自主放松下來。房間里開著暖氣,櫻子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感到有些燥熱,可是她不想在陳國明家里脫外套,于是她只能猛喝飲料降溫??墒牵戎戎?,櫻子的眼前開始模糊起來,房間里面的家具也在左右搖晃,這個時候陳國明走了出來,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意識喪失之前的最后一個印象就是陳國明笑著俯下身來,狹長的眼睛里發(fā)出狐貍一樣的精光……
櫻子陷入了沉沉的睡眠,等她一覺醒來,已是滄海桑田。陳國明像一只老練的獵手,設(shè)下陷阱捕獲了她,并且順手禁錮了她的靈魂。面對櫻子的哭泣指責(zé),陳國明顯得不慌不忙,他早就部署了一切,手機里存著大量櫻子熟睡的照片,他還說,是櫻子主動來到他宿舍的,如果櫻子要鬧,他就告訴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是櫻子為了考研的名額勾引了他,他只是沒有禁得起誘惑,被動接受了櫻子而已。那個時候的櫻子只是個單純的小女生,她被陳國明的一番話給威脅到了,她不敢報警,不敢聲張,怕鬧到最后只會賠上自己的名譽。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兩個月,就在櫻子即將咬著牙扛過來的時候,命運又一次無情地把她拋入了深淵,她懷孕了,毫無疑問孩子是陳國明的,因為她和男友也僅僅只是擁抱過。
面對突如其來的小生命,櫻子和很多無知的女學(xué)生一樣,在手足無措中拖延著,任憑他在自己的身體里一天天長大。
很快,胎兒五個月了,因為櫻子體態(tài)偏瘦,加之衣著寬松,同學(xué)們竟然沒有一個發(fā)現(xiàn)她的秘密。畢業(yè)來臨的時候,很多學(xué)生都提前離校了,為了掩人耳目,櫻子也只得做了這樣的選擇。
離開學(xué)校的櫻子租了一間破舊的小屋,深居簡出,幾乎與世隔絕。避開熟悉的人群,避開往日的同學(xué),也避開了男朋友。櫻子幾乎是以逃的姿態(tài)離開了男友,她不敢想象如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孩子會是什么樣子,她沒有勇氣去面對男友的質(zhì)疑和猜忌。于是,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只蝸牛,深深地躲進殼里,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她也不去產(chǎn)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預(yù)產(chǎn)期,不知道這個孩子會在什么時候降臨。
就這樣,在她的渾渾噩噩里,孩子出生了。那是一個深夜,羊水破了,濕了一床,肚子毫無征兆地疼起來,櫻子忽然害怕了,她怕自己會死在這個小黑屋里,于是,她強撐著起床向附近的醫(yī)院走去。
深夜的急診科,突然闖進來一個臨產(chǎn)的年輕女子,她看上去狼狽不堪,孤身一人,沒有陪護,值班的醫(yī)生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見怪不怪地?fù)u了搖頭。櫻子知道,她被當(dāng)成了失足的無知少女,他們對她同情又嫌棄。
孩子就這樣出生了,那是個瘦小的女孩,被醫(yī)生包裹起來抱到櫻子的面前,櫻子看了一眼就抗拒地轉(zhuǎn)過頭,這個孩子長著和陳國明如出一轍的眉眼,櫻子從未見過如此酷似的相像,像得讓櫻子心生厭惡。
住院期間,醫(yī)生護士每次來到櫻子的病房,都會看到那年輕的產(chǎn)婦在無休止地發(fā)呆,無論嬰兒哭得有多傷心,她的媽媽都恍若未聞,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
三天過后,櫻子出院了。她像個游魂一樣走出醫(yī)院,抱著孩子在街頭茫然四顧,不知該何去何從。她不敢把孩子抱回老家,怕刻板傳統(tǒng)的父母會受到刺激,也不想自己養(yǎng),這個不是因愛而生的孩子,注定得不到親情的眷顧。于是,她被拋棄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櫻子希望她能遇到有緣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可以給她一個安穩(wěn)的棲身之所,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把她封存在記憶里,母女二人彼此相忘。
雖然櫻子對這個命運硬塞給自己的女兒厭惡至極,恨不得她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過。但是當(dāng)離別的那一刻真正來臨時,櫻子卻黯然心碎。帶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希冀,櫻子打開襁褓,在女兒的手臂上找到一顆小小的紅痣。然后,櫻子狠狠地抱了抱孩子,然后放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櫻子曾經(jīng)以為她們母女二人再也不會見面,可是沒想到,八年以后,命運的轉(zhuǎn)盤又把女兒送到了她的面前。這八年來,櫻子無數(shù)次想象過女兒在過著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在她的想象中女兒遇到了善良的養(yǎng)父母,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小學(xué)里讀二年級了,可是,萬萬沒想到,被命運送回來的女兒竟然是個乞丐,櫻子知道,這次她已經(jīng)避無可避。
女兒告訴櫻子,她的名字叫“小七”,她們家里孩子很多,名字就是按年齡大小來取的。櫻子問:“那你一共有多少兄弟姐妹?”小七說:“共有十四個,但是小八死掉了,現(xiàn)在剩下十三個。”櫻子又問:“你的爸爸媽媽對你們好嗎?”小七眼里立刻綻放出自豪的光彩,她帶著驕傲的神情說:“爸爸媽媽對我最好,因為我賣出去的花最多,所以我在家里挨打最少!”櫻子的心里一緊,接著問:“那誰挨打最多呢?”小七不假思索地說:“是小四,他太笨了,半支花都賣不出去,所以他就經(jīng)常挨打!”櫻子問:“是你爸爸打還是媽媽打?”小七說:“不光是爸爸媽媽,還有我們,我們?nèi)即蛩?,誰讓他那么笨呢,笨得討厭死了,有一次他又沒有拿錢回來,我爸爸就用藤條抽他,我們都去幫忙,然后就把小四的腿給打折了?!闭f這話的時候,小七的精神很為振奮,那神情就好像考了全班第一的孩子嫌棄倒數(shù)第一的孩子一樣,只不過,小七的眼神更加狠厲,像是一頭惡狠狠的小狼。櫻子覺得快要窒息了,小七生活的那個群體對于櫻子來說只存在于新聞里,她從不了解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現(xiàn)在她第一次直面那些黑暗和殘酷,尤其是自己的孩子也是其中的一員,她覺得心如刀割。她知道,那群在剝削環(huán)境里長大的孩子,習(xí)慣了弱肉強食,習(xí)慣了血腥暴力,他們心里是沒有感情可言的,就像她的小七,提起小八的死亡和小四的殘疾沒有絲毫的心痛,她總是狠狠地說:“那是他們活該!”
面對三觀扭曲的小七,櫻子愧疚極了,是她自己沒有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責(zé)任,把自己的不幸歸咎于無辜的孩子,才導(dǎo)致了今天的局面。于是,她決定從現(xiàn)在起,她要盡力彌補從前缺位的母愛,盡一切可能把小七從社會的邊緣拉回來,讓她變回一個正常的孩子,這是她欠下的孽債,她必須還,即使讓她失去現(xiàn)有的一切她也在所不惜。
于是,櫻子向老公攤了牌,她坦承了過往的一切,并附上擬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她把財產(chǎn)和兒子都給了老公,要求凈身出戶,從此和小七相依為命。
但是,令櫻子始料未及的是,老公經(jīng)過最初的震驚和痛心之后,竟然想通了這件事,畢竟他大學(xué)里學(xué)的就是教育,現(xiàn)在又從事著育人的工作,面對問題遠(yuǎn)比一般人要理智和冷靜,更何況櫻子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妻子,兩人之間也共同度過了幾年幸福美好的時光,于情于理,他都不想要放棄櫻子,于是,他接受了小七,他同意了讓小七回家,并且答應(yīng)和櫻子一起糾正小七的心理問題。
櫻子對老公的選擇感激涕零,自從和小七重逢,她覺得生活將從此陷入黑暗和艱難里,可是老公竟然有這樣的心胸和氣度,讓她從茫然無措的境地里撥云見日,重新得到生活的眷顧。
生活就要翻開新的一頁了,櫻子不再恐懼和彷徨,她對小七心理的康復(fù)也充滿了希望,她幫小七取了個新名字:櫻寧,寓意著她們母女從此過著寧靜祥和的生活。
櫻寧回家了。第一次見面,櫻子教櫻寧向家人打招呼:“叫叔叔和弟弟。”櫻寧親熱地喊:“叔叔好,弟弟好!”櫻寧的玲瓏剔透很快博得了家人的好感,作為見面禮,櫻子的老公封了個紅包給櫻寧,看到錢,櫻寧開心不已,她響亮地說:“謝謝叔叔,您真好!”一家人都笑起來,陌生感頓時煙消云散。
可是,令人頭疼的事很快來了,櫻寧被送進了小學(xué),從一年級開始上起,可是只上了一天,就被老師給送了回去。老師告訴櫻子,學(xué)校實在是無法接受櫻寧,因為她不停地?fù)屚瑢W(xué)的東西、和同學(xué)打架,她野蠻無禮、出手狠厲,只一天就傷了好幾個人,家長們都不依不饒,一定要學(xué)校開除櫻寧。
晚飯后,一家人在一起,櫻子問櫻寧:“今天在學(xué)校里為什么要打同學(xué)呢?”櫻寧說:“我要他手里的東西,他不給我,還攥著不撒手,那我只能打他了?!睓炎诱f:“別人的東西是不能搶的,你喜歡什么可以回來給我和叔叔提啊?!睓褜幉灰詾槿坏卣f:“那怎么行,爸爸媽媽教我了,看見好的東西就要拿回來,拿不回來就是笨,就要挨打!”櫻子說:“那要是你遇見打不過的人呢?”櫻寧兇兇地說:“爸爸說了,打不過也要打,實在不行就宰了他!”說話的櫻寧眼里兇光畢露、咄咄逼人,讓人不寒而栗。說話間,櫻子的兒子拿著一把玩具槍“嘎嘎”笑著跑過來,櫻寧頓時被吸引了,她麻利地沖過去,喊著:“給我!”劈手把玩具奪了過來,小弟弟被惹得哇哇大哭,櫻寧不耐煩地一把把小弟弟推倒在地上,吼了一聲:“閉嘴,再哭我打死你!”
櫻子的心情再次一片灰暗,她發(fā)現(xiàn)櫻寧的嚴(yán)重性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的想象,櫻寧身上被曾經(jīng)的生活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修復(fù)過程將會艱難而漫長。老公對櫻子說:“我們帶櫻寧去看看心理醫(yī)生吧,多試試總會找到辦法的?!睓炎油饬?。他們聯(lián)絡(luò)了市里級別最高的心理醫(yī)生,簡單介紹了櫻寧的情況,醫(yī)生說,明天他會親自上門,觀察一下櫻寧的行為狀態(tài),并給出合適的治療方案,并安慰櫻子夫婦,心理疾病不是大問題,及時調(diào)整還是可以恢復(fù)正常的。醫(yī)生的話消除了一些櫻子的緊張感,心情稍微放松下來的她終于睡了一次好覺。
很快,約定的時間到了,櫻子的老公去小區(qū)門口迎接心理醫(yī)生,孩子們起床吃早餐,小保姆買菜回來剛進門,櫻子剛剛化好妝,一切都和每一個按時到來的早上一樣。
小保姆從口袋里拿出買菜找零的幾個硬幣晃了晃,櫻子的兒子立刻高興地跑過來,伸出胖胖的小手接過硬幣,牽著小保姆走到小豬儲蓄罐的跟前,把硬幣一個一個塞進去。這是他們經(jīng)常玩的一個游戲,叫喂硬幣給小豬吃,櫻子的兒子很喜歡這個游戲,喂飽小豬的他開心得“咯咯”地笑。
櫻寧被吸引過來,她抱起小豬晃了晃,沉甸甸的,里面已經(jīng)存了大半罐的硬幣,得有好幾十塊錢。這個發(fā)現(xiàn)讓櫻寧興奮起來,在她的概念里,錢比任何東西都重要,只有拿到錢才能受到表揚。于是,她二話不說抱起小豬就要走,小弟弟不開心了,伸出小手抓住她的裙子,著急地說:“豬,豬,我的豬,給我!”櫻寧不耐煩地一把扯開弟弟的手,把他推倒在地上。受了欺負(fù)的小弟弟驚天動地地哭起來,他一邊哇哇大哭一邊一骨碌爬起來,不依不饒地抓住櫻寧的裙子,嘴里說:“姐姐是壞人,我打你,打你!”說著伸出小拳頭要往櫻寧身上砸。櫻寧的眼神“倏”地一冷,一股戾氣浮現(xiàn)出來,她舉起儲蓄罐“啪”地一聲狠狠砸在弟弟頭上,弟弟的哭聲嘎然而止,一頭栽到了地上,然而櫻寧還覺得不夠,她動作嫻熟地抓起小弟弟,就像在心里演練了很多遍一樣,把小弟弟舉起來,從窗口扔了出去。小保姆驚心動魄地大叫起來,櫻子聞聲趕來,只來得及看見一個拋物線。
櫻子的老公和心理醫(yī)生邊走邊談,剛走到樓下,就有一個物體從樓上墜落下來,重重地砸在他們腳邊。他們仔細(xì)一看,一個小孩面朝下趴在地上,殷紅的血正從那個小小的身子下面緩緩流出,這個小小身子上穿著毛茸茸的小兔連體衣,那一團可愛的兔尾巴在風(fēng)里微微顫抖。櫻子的老公撕心裂肺地嘶吼起來。
櫻子沒有哭,她麻木地重復(fù)著一句話:“你是魔鬼嗎?你是不是魔鬼?”櫻寧冷冷地說:“不聽話就是這個下場,小八就是這樣死的,他不聽話,被我爸爸摔死了,他活該!”
櫻子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無法停止,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重復(fù)著櫻寧的話:“對,活該,我們都活該……!”然后她張開雙臂,像鳥一樣飛了出去,十一樓與地面的距離只是一剎那,櫻子看著越來越近的兒子,微笑著閉上眼睛,這場錯位的母女情緣終于血腥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