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從來沒有想過離開。
那個破屋,那個院落,還有屋外的那株大柳樹,不知何年何月便矗立在了那里,成為了她生命的一個部分。
但是徐圓不容分說,直接拉著她離開。
青青沒有說不。因為在她內(nèi)心里存在一種相互混淆的記憶——記憶里有一個聲音告誡她:“不許踏出院門?!倍硪粋€聲音告訴她:“你遲早是要離開的?!?p> 越過院墻,踏入荊棘,隨著院落的景象在背后越來越遠,青青的心里就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大塊,悵然若失。
一直跑出去整整大半個時辰,徐圓才停下來。
背后山巒起伏,早將院落掩藏起來。遠處喊殺聲已經(jīng)聽不見,但升騰起陣陣黑煙。
不知道是不是山匪在院落那里擊敗了官兵,然后縱火燒掉了破屋。
徐圓看看青青,后者的臉上有晶瑩的水珠。
他以為她哭了,剛想開口勸慰兩句。但很快,他自己臉上也沾了兩滴冰涼的水。
是雨。停歇了才一會兒的雨,居然又細密地下了起來。
徐圓對青青說:“走吧?;夭蝗チ恕!?p> 肯定是回不去了。就算山匪不是在燒屋子,他們也一定發(fā)現(xiàn)了那個院落。徐圓和青青離去匆匆,并沒有完全清理掉留下的痕跡。如果青青回去,只會被山匪發(fā)現(xiàn)。
她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要是被山匪抓到了,還能有什么好事?
但令徐圓意外的是,青青雖然滿眼都是不舍,但對他說的卻是:“那接下來去哪兒?”
徐圓怔住,有點兒呆的回答:“去——我家行不行?”
“你家在哪兒?”
“在……山腳下,過了這個山,還有幾個小山頭,就到了?!?p> 青青沒有作聲,實在是因為徐圓描述的地理知識大大超出了她知識的范疇,她還在慢慢消化。
徐圓以為她不情愿,就問:“你是有什么原因,不能離開還是怎的?”
青青搖頭:“我也不知道?!?p> “你不知道?”
“有人說過,我肯定得離去,好像還得找個什么人?!?p> “找人?”徐圓來了興趣,心道這么一說青青就也不是孤身一人了才對。
“找什么人?”他問,“是親戚么?朋友?可你不是說你唯一的朋友是那個死人么?”
“我也不知道是等什么人,好像是……”青青回想起來,那個讓她離去的人好像提過兩個名字。其中一個她忘記了,只記得另一個:“好像是叫,郎君?”
“郎君?”
徐圓的臉色漸漸從困惑到好笑,最終變得哭笑不得。
“這恐怕不是個名字。”
“那這是什么?”
“呃,這倒是個人不錯?!毙靾A只能這么告訴她,“但……不是某個特別的人?!?p> 青青徹底糊涂了:“那他是誰?”
“他是你的……”徐圓在心里解釋,臉卻漸漸紅了起來,青青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凈若秋泓,看得他有幾根心弦驀然撩響。
“所謂郎君,就是女子的相公、丈夫。你現(xiàn)在找不到他,這得等你結婚,自然就有夫君了?!?p> “這又是什么意思?”
然后,徐圓就開始給青青解釋人間男女婚配之事。其實青青內(nèi)心對這些人間倫理也不是一無所知,畢竟她從前還是青蛇的時候,躲在屋檐下聽了那好些儒生們圣賢大道,腦海里自然有點兒“天地倫?!薄V皇撬缃裼辛巳诵?,青蛇時代的記憶變得破碎支離,她需要一點兒提醒罷了。
所以徐圓一解釋,青青就漸漸琢磨明白了。
所謂郎君,是她一個女子終身的依靠,難怪要等,而且值得等。
青青對這事兒看得鄭重,臉色如常。但徐圓就不一樣了,他一邊解釋,一邊臉紅起來——畢竟在山下,在尋常人家,婚配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事人之間妄議不得,更不用說他倆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大方!要真論起來,他倆這叫私定終身!
一想到“私定終身”這四個字,徐圓的臉更是紅若燒炭,耳朵根還一顫一顫的。
青青這時候也注意到徐圓的不對勁了,很自然問:“你怎么啦!”
徐圓趕緊別過臉:“沒、沒什么?!?p> 徐圓心里可不是沒什么。
相反,他心里冒出來一個大膽的心思,比他從小到大,策劃過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要令人激動,那就是——把眼前這個姑娘“娶”回家。
由“帶”回家,到“娶”回家,一字之差,卻讓徐圓激動地看到了某種可能。
不錯,青青是個無父無母、無親無朋的孤女,對于山下的世界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把她帶回家,再娶進門,似乎是再容易不過的一件事情。
如果走按照正常的嫁娶,徐圓就難了。他家中境況不佳,雖然有十畝田地,但由于自己身單力薄,所以只能給舅父租種,每年收點兒糧米當回報。家中還有老母臥病在床,吃藥就已經(jīng)早把家底吃空。
再不像樣的婚姻,也需要彩禮一份、酒席若干。徐圓肯定是拿不出來的。
但青青就不同了,自己把她帶下山,差不多就算是從山匪的手中救了她。救命之恩,總可以抵了彩禮之類的吧?
何況……徐圓心想:郎君這事兒,又不是我提出來的,她自己提的……
徐圓還從沒做過這么大膽的事情,小時候最了不起的,也不過是有一回村里的獵戶往縣城販貨后,帶回來幾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徐圓沒吃過那玩意兒,只聽人說過好吃,于是從他母親的枕頭下邊摸了幾個要拿去給郎中買藥的銅板給獵戶換了一串。結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受不了糖衣下邊兒的山楂果,吃一口糖皮,就吐一口果子。
結果就是他嘴巴上沒過什么癮,而他母親不得已為買藥,當了一根已經(jīng)發(fā)黑了的銀發(fā)簪。
不過這次,把青青“娶”回家可要比偷幾個銅板事兒大得多。畢竟青青是個姑娘,是個人,平白無故家里多個人,肯定要引起村里的說法。
不過徐圓自己想了想,還是那個意思:青青沒有來歷,從前這種無根浮萍的人物,村里也接納過不少。最為嚴重的一次,是一個瘋女人,先后被村里好幾個男人娶進了家門,生了孩子又給踢出去。只要給徐家族傳宗接代,最好是能誕下男嬰,再大的麻煩最終也會消弭為無。
何況,到時候母親一定會站在自己一邊。徐圓乃是家中獨子,母親很大年紀才懷了他,殊為不易,自然比別家養(yǎng)孩子更為寵愛。買糖葫蘆那次母親明明事后發(fā)現(xiàn)了也沒懲罰他,就算這次帶青青回去就算碰到個風言風語的,應該也不要緊。
于是想定了主意,徐圓問青青:“青青,你現(xiàn)在也回不去了,不如隨我下山。雖然我家沒你家那破屋大,但好歹是兩間瓦房,足容你住得!”
青青不置可否,問:“你家,是不是還有別人?”
“那是當然啦!我家除了我,還有我娘。另外隔壁院子是我舅和舅娘,如果要真算上,其實我們村大半都是我家人,因為我們都姓徐……”
徐圓很機靈,一邊解釋自己家里的狀況,一邊引著青青往山下走。當然,他一個勁地撿好的方面講,不好的地方隱晦不表。兩人走了一陣,走到最后一個小山包上,一會兒越過這個山包,就是徐圓的村子了。
“總之呢,我們家就是這樣,村里人口多,大都姓徐,就是一家人。人嘛,自然越多越熱鬧。你成天呆在山上,兩個說話的人都找不著。但是到了村子里就不一樣啦!尤其是過節(jié)的時候,呃,比如說除夕元宵,家家戶戶都換桃符、放鞭炮,正月里舞龍舞獅這是常有的事。板凳龍你聽說過沒有?就是把全村的板凳都給找出來,頂前頭是個龍頭,板凳就是龍身,板凳龍前前后后要圍著村子轉三圈。年成好的時候,村子里還會湊錢到外頭去請戲班子。戲班子來了那就更熱鬧啦!大家湊戲臺子前一層一層排著坐,不管那戲是看得懂看不懂,只要有人一帶頭,全村人就保管一起叫好!那個快活勁兒,就別提了……”
徐圓說了這一大通好玩的熱鬧的,聽得青青心里頭也癢癢。人間繁華,她自然是見過的,但都是當年青蛇時的記憶,未免殘缺?,F(xiàn)在聽到徐圓如是描述起來,那些破碎的印象居然也能串起線來,在眼前走馬燈一般掠過。
青青平靜的內(nèi)心好歹揚起一絲漣漪,讓她對人間萬象有了幾分期待。
終于,兩人登上最后一座小山包的山頂。山下平疇開闊,房舍相連,正值傍晚炊造時分,一縷縷青煙在眼前飄蕩開來,好一副田園旖旎之景。
在山中奔忙了好幾日,徐圓目睹此景也是暢快得不行,長吁一口氣,道:“你看,還不錯吧?我們村雖然不是什么大村子,但也不小了?,F(xiàn)在是平常日子,以后熱鬧的時候可有的是——”
徐圓話到這里,生生掐斷。
他一雙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著村子里的某一處。
順著他的視線——那里是村子角落里一處普通的院落房舍。只是不知為何,那里的人擠得層層疊疊,別其他院子的要多得多。
而那兒,恰是徐圓的家。
徐圓心里咯噔一聲,暗道:家中窮困,平日里少有親朋登門??墒乾F(xiàn)在怎么突然多了這么多人?莫非是母親出了什么事……
一想到母親,徐圓頓時慌不擇路,立即往山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