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路雨后如洗,路邊青草也在雨后呈清脆的嫩綠色。
一個赤腳的少年,七八歲模樣,臉色蠟黃,顯然是長時間營養(yǎng)不良。粗粗的眉毛又黑又重,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已是盛夏十分,這少年竟穿一件年深日久、磨得發(fā)白的皮棉袍,挽著褲管,腳掌啪啪拍在青石路上,焦急地奔跑著。小徑蜿蜒,繞過一片樹叢,閃出一條小溪,溪水也像追逐嬉戲的孩童,淙淙流淌。少年挽起的褲管被踏濺起來的水珠打濕,卻也不顧上停下。沿著小溪跑出數(shù)百米,溪流漸漸變窄,躍進一條小河。
少年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四處打量,雙手握成喇叭形狀喊道:“小六哥哥!小六哥哥!”
河中間咕嘟嘟泛起一朵大水花,一個少年“嘩”一聲鉆出水面,邊搖頭甩去頭上的水,邊一只手在臉上擦拭,另一手舉起,手里赫然一只猶在甩尾欲要掙脫的肥魚,向著岸上的少年喊道:“五四!今天又能給你加餐了!”少年笑得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岸上的少年歡呼雀躍起來。
片刻,兩個少年已在溪邊燃起火堆。
一只樹枝插著肥魚,已在火堆上烤的焦香撲鼻。被叫做五四的少年腳板沾得臟兮兮的,盤坐在火堆旁。捕魚的少年一邊翻轉(zhuǎn)著肥魚,一邊笑著用眼角余光瞟著五四,邊烤邊把魚放在自己鼻子底下,一臉享受地聞聞香氣。旁邊的五四就重重地咽下一口口水。少年用溪水洗兩片荷葉包在魚身上,把魚從樹枝上抽出來,還用荷葉包裹著,笑道:“小饞貓,給你?!?,把魚遞到五四面前。
叫五四的少年,早已經(jīng)口水橫飛,扒開荷葉露出魚身,恨不能一口吞了整條魚,剛把魚放到嘴邊,猶豫了一下,看著身邊捕魚的少年,思索片刻,把魚遞到捕魚少年面前,笑瞇瞇地說:“小六哥哥,你也吃?!辈遏~少年喉結(jié)抖動,也偷偷吞咽了一口口水,卻笑著把魚推回給五四:“你吃。你不記得劉瘋子說的了么,撿到你那年母羊都被蒙古兵帶出去隨軍出征了,只能用些粥糊糊喂你。你自小體弱,需要多補身體?!?p> 五四感動地看著捕魚少年道:“小六哥哥,你也需要補身體,我們的糧食十有八九都被蒙古兵拿走了,剩下的糧食根本不夠吃,小六哥哥你也總是吃不飽吧?!?p> 捕魚少年揚著眉笑道:“我和你可不一樣,劉瘋子說我是喝羊奶長大的,先天條件比你優(yōu)越多了?!闭f完弓起手臂,亮出大臂上稚嫩的肌肉,還用手指點了點。
五四不屑地道:“我也一定會強壯起來的?!闭f完,用荷葉把烤魚再度包起來放在地面上,撇著嘴道:“小六哥哥不吃,那我也不吃?!闭f完把臉撇過去,故作生氣狀。
捕魚少年沒辦法,拿起烤魚,把魚頭和魚身掰成兩段,把魚身部分遞給五四道:“拿,我也吃,這下可以了吧?”
五四轉(zhuǎn)頭看看,剛剛咧嘴一笑,看著捕魚少年的魚頭,又皺起眉頭來,“魚頭吃什么?沒點肉在上頭?!辈遏~少年怒了:“叫你吃便吃!少啰嗦!”說完把五四手里的魚硬塞進他嘴里,五四吃了捕魚少年一怒,心里深知這種關(guān)愛,再不言語,大口大口吃起來,眼里滴滴答答流下幾個淚珠:“小六哥哥,等我把身體養(yǎng)壯了,我去山上獵野豬給你吃?!?p> 捕魚少年見五四吃的開心,也笑起來,邊用手擦去五四臉上淚珠邊道:“莫要哭著吃飯。”五四抹了一把臉,也破涕為笑,開心地吃著。捕魚少年咬著魚頭,也吃的津津有味。
五四大口吃著鮮美的肥魚,看著捕魚少年說:“小六哥哥,為什么你不能叫你的本名,一定要叫夏初六呢?”
捕魚少年撓撓頭說:“劉瘋子說,蒙古人不許我們叫好聽的名字。所以你叫朱五四,因為撿到你那天是五月初四。劉瘋子給我取個名字叫夏方,為什么姓夏,我也不知道,說什么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就取了個方字給我。我又沒有父母?!?p> “夏好聽哦,夏天多好,可以經(jīng)常下水捉魚吃”,五四吃的腮幫子鼓起含糊地說:“只是我為何姓朱呢?”
捕魚少年拄著下吧,吐出一塊魚骨,皺著眉頭思考了一會兒,搖搖頭說:“這個我也不知道。改天趁劉瘋子清醒時候,細細問問他。”
“對了”,小五四像想起什么似的說到:“孔一八的姐姐要出嫁了,我剛剛來尋你路上,看見孔一八的姐姐和他的夫君在小溪旁邊樹下抱著哭。小六哥哥,成親這么難過嗎?”
眼前這個叫夏方的少年,年紀不過十一二歲的樣子,聽見小五四這么說,竟忽地一副大人模樣,神情也嚴肅起來。他看著一臉疑惑的小五四道:“五四,在他們眼里我們還是小孩子,但是我們已經(jīng)是男子漢了對不對?”
五四同意地頻頻點頭。
“蒙古人不僅不許我們叫好聽的名字,不許我們練武功。他們還定下了一個規(guī)矩,漢人如果成親,那那個漢人新娘子,就要在大婚前一天被送去保長家里消災(zāi)避禍一晚?!?p> 小五四不懂,疑惑地問:“那是好事情啊,消災(zāi)避禍,多好。以后風調(diào)雨順,多種莊稼,多收糧食,這樣孔一八就不會餓的疾病纏身,那么小就死掉了?!?p> 小夏方不知道如何解釋,他小小年紀,本也不懂得男女情愛之事,只是多年來耳濡目染,知道這是件極不好的事。那保長肥頭大耳,專一欺負漢人,他能干出什么好事。而且這些被送去消災(zāi)避禍的新娘所生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之后都被溺死或摔死了,一看就知道,這肯定是件極不好的事。
小夏方也不知如何解釋,只對五四說:“我也解釋不清楚,我只知道,這是件極不好的事。被送去消災(zāi)避禍的新娘都沒什么好下場?!?p> “小六哥哥說不好,那便肯定不好。那該死的保長,就知道欺負我們”,五四雖然疑惑,但也點頭說:“他能做出什么好事?!闭f完淬了一口在地上,還用腳在上面踩了踩。
小夏方心頭一樂,笑著摸了摸小五四的頭道:“這點我們兄弟二人倒是英雄所見略同啊?!?p> 兩個人開心地笑起來。小夏方卻忽然眼睛一亮,五四也感覺道他似要說些什么,瞪著眼眼睛等著。
小夏方摟著五四肩膀詭秘地說:“剛才說什么來著,我們是不是男子漢?”
五四十分確定地點點頭。
小夏方接著說:“如果有人被欺負,是不是應(yīng)該仗義出手?”
五四想了想,又鄭重地點點頭。
小夏方拉近五四,貼在他耳朵上低低說了些什么。
小五四驚得瞪大雙眼。
溪邊樹下,一對情侶相擁低低抽泣著。女的一臉愁容不展,男的看上去也十分悲痛。
南宋滅亡之后,元朝統(tǒng)治了中國,把人分成四等。一等人是蒙古人,二等人是色目人,三等人是漢人,四等人是南人。同時也相應(yīng)制定了一系列優(yōu)待上等人、殘酷剝削鎮(zhèn)壓下等人的制度。諸如蒙古人不用勞動,而漢人南人卻做著最艱苦的工作,勞動成果卻被蒙古人全部無償享用;蒙古人或爭斗或醉酒之后,如果殺了漢人和南人,只需要賠一頭驢的錢,而漢人如果殺了蒙古人必須償命,甚至全家抵命;不許漢人引經(jīng)據(jù)典地取名字,或出生年月,或父母年齡相加,得一個數(shù)字便胡亂做名字用。還有一條,若漢人姑娘成親,必須在大婚前夜把這個姑娘送到保長家中侍寢,由保長享用年輕姑娘的初夜,美其名曰是消災(zāi)避禍,其實就是欺男霸女,欺凌漢人。
溪邊一男一女,女的叫孔月四,男的叫呂九二。兩人二十二三歲年紀,約定初六完婚,今天已是初三,按照蒙古人的規(guī)定,孔月四要在后天午時,也就是初五那天正午時分被送去保長家里“消災(zāi)避禍”。
平常百姓皆已對蒙古人恨之入骨,奈何稍有反抗,輕則處死,重則全家賠死。男的尚且一死便了,女的則被拉去受盡奸淫屈辱,生不如死。眼下“消災(zāi)避難”的日子一點點臨近,一雙苦命情侶一籌莫展。
人在亂世,生不如豬狗。做個亂世豬狗猶好,一吃一睡一死而已;做個亂世人,簡直生不如死。
二人正低低哭泣著,聽見遠遠有人走來的腳步聲?;琶Ψ至藫肀?,各自拭去淚水,仔細看時,原來走過來的是兩個少年。兩個少年二人都認識,都是劉瘋子亂世撿來的棄子,年長的一個叫夏初六,年紀小點的一個叫朱五四。
見兩個少年走過來,二人低頭欲走。
小夏方開口道:“月四姐姐,你別急著走。”
二人駐足疑惑地看著小夏方。夏方幽幽道:“月四姐姐,你弟弟活著的時候曾經(jīng)給過我五四弟弟一半白饅頭,我今天來報恩?!毙∠姆脚呐男馗?,旁邊小五四跟著猛點頭。
孔月四和呂九二大吃一驚,月四道:“小六,恩不必報了,我們都是受盡欺辱的漢人,一塊饅頭,不用掛記了。我們的事,恐怕你也幫不上忙?!?p> 小夏方人小鬼大,此刻竟端出一副大男人模樣,叉腰說道:“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這是劉瘋子教育我們兄弟倆的。一塊饅頭是小,人心是大。你們敢按我說的做,我就幫得上忙。”旁邊小五四依舊跟著猛點頭。
月四蹲下身,看著小夏方道:“你可知我們要面對什么事?”
小夏方自信滿滿地道:“當然知道。就是那件極不好的事?!?p> 月四和九二這對情侶長久以來為這件事無比懊惱,時常愁云不展,卻奈何無計可施,眼前這十一二歲年紀的孩子,顯然并不知道漢人新娘去保長家里“消災(zāi)避難”一晚究竟是意思,竟回答的這么利落,二人噗呲笑出聲來。
小夏方一聽,很不開心,但卻沒有怒氣,其實自己并不知道這件極不好的事情到底哪里不好,只是自己堅定地相信這是件極不好的事情而已。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當下無措,漲紅了臉。
月四十分感激地對著小夏方道:“小六,謝謝你的好意,你年紀不大,倒是一副俠義心腸。只是這件事情你們莫要管,稍有差錯,我們生死無礙,倒要連累了你們?!?p> 聽到連累二字,小夏方當即斬釘截鐵地道:“大家都是漢人,更何況我弟弟還受過你弟弟的恩惠,此恩不報,我夏方。。?!闭f到自己名字,小夏方忽而意識到,劉瘋子時常囑咐自己,要牢記自己名字叫夏初六,馬上改口道:“我夏初六還怎么配做個男子漢?!?p> 旁邊小五四也跟著斬釘截鐵地猛點頭。
眼前這兩個少年,著實讓月四和九二這對情侶吃驚。一個十一二歲、一個十來歲,兩個稚嫩的孩子,卻能說得出這番話語,簡直令人敬佩。
小夏方接著道:“我今天必要幫你們,連累這件事情,你們不必講,我們兄弟倆好漢做事好漢當,真有什么差池,我們自己頭上頂著,絕不怪罪你們?!?p> 月四嘆息道:“這個規(guī)定已有多少年的歷史了,多少漢人姑娘受此大辱,也無奈艱辛活著。怪只怪命苦,生在亂世,認命了吧?!?p> 小夏方神情嚴肅,一字一句鏗鏘有力,道:“從你們開始,這個村子的女人,再不必受這等苦?!?p> 崖山一戰(zhàn),五杰殞命。黑衣判官段北亭抱著男嬰渡林逃生。柳半秋和尹春娘江湖上尚有些傳名,而在尋常百姓心中,又哪知道這些為了天下人舍命戰(zhàn)斗的英雄?面前這神情嚴肅的小夏方,活潑機靈,不似他父親一般剛硬秉直,論起俠義心腸,卻并不輸他父親半分。此刻字字鏗鏘、絕不兒戲的一番話語,更有乃父遺風,眉宇之間蕩著一股浩然正氣。
小夏方的真誠和俠義,讓月四和九二十分動容,二人紅著眼圈,互相看上一眼,月四道:“想不到,那么多鄉(xiāng)親,那么多成年人,見我二人現(xiàn)在的處境都是司空見慣,視若無睹。偏偏是兩個孩子,卻真有情有義”。九二嘆息,自己二十出頭的年紀,論胸懷膽識竟然輸給了兩個孩子。當下道:“兩位弟弟,我呂九二深深感激你們的好意,如果你們真的能助我二人脫離困境,我終生感激不盡?!?p> “嘿嘿”,小夏方得意地笑道:“我有一計,就是不知道你們敢不敢按我說得做?!?p> 九二點頭,“小兄弟你但說便是?!?p> 小夏方嚴肅地道:“我這計謀也簡單,就一個字‘逃’!”
月四和九二當下皺起眉頭,搖頭苦笑。
小夏方怒道:“又笑!你們又笑我!”
二人趕緊收起苦笑的表情:“小兄弟你不知,若是不逃,受些欺辱,還有生路;若是逃了被抓到,我們兩個必被保長召集蒙古兵侮辱至死。況且天下之大,如今我們的國家已是蒙古人的江山,也不知能逃到哪里去?!?p> 小夏方道:“你們逃,我們?nèi)ソ野l(fā)。你們往東,我便說往西,你們往南,我便說往北。只是你們得留下你們的兩雙鞋給我。”
月四邊搖頭邊道:“不可不可。能否逃脫成功不說,一旦出了差錯,你們兩個都性命不保。”
呂九二也輕輕搖頭。
小夏方怒不可遏,跳起來罵道:“呂九二!好你個二十好幾歲的大男人!婆婆媽媽,一點沒個主張!我兄弟兩個尚且不怕,你那里慫個瓜蛋!逃過這一程再說又怎樣!我就不信全天下山水都被他蒙古韃子占了!去哪里還不謀個活路,不用受些屈辱。”
呂九二當下羞愧難當,對著月四說:“月妹,既然兩個小兄弟這般幫助,你我二人就放開性命一搏如何。我呂九二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只是想想你即將要受的屈辱,心里著實痛得心如刀割。小兄弟說得對,天下之大,你我何處還尋不得個安身之所。若是失敗了,你我當場咬舌自盡,也做他個死命鴛鴦?!?p> 月四含淚點頭道:“不瞞哥哥說,我早有尋死的心。只是無論如何也舍不下哥哥你。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試試??傊雒煅倪€是魂歸九泉,只要跟哥哥你在一起,我什么都無所謂?!?p> 小夏方和小五四被面前這對情侶情比金堅、生死相隨的誓言道了個一頭霧水,聽不出一絲絲樂趣,而情侶二人倒是眉目閃動、淚光點點,激動得很。
小夏方一拍手道:“初五五更天,我們在喇嘛僧廟東邊的亂葬崗會和。劉瘋子帶我們獵豬的時候,我看了個清楚,過了那山崗一直向北,一派山勢起伏,但那里卻很少有什么兇猛的野獸出現(xiàn),劉瘋子帶著我們在那片山林里轉(zhuǎn)了四天,我們才發(fā)現(xiàn)了一頭瘦骨嶙峋,看上去比我們還要凄慘的野豬。在那片山林,就算不繼續(xù)向北逃跑,在林子里躲上一陣子,野果也足夠你們充饑活命。”
情侶二人此刻把生命托付給了這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本是件多么荒誕的事情,不料二人卻聽得越來越入神。
小夏方轉(zhuǎn)身對五四道:“也是五更天時,你雙手雙腳套了他們二人的鞋子向南走,像蛤蟆一樣四掌伏地,往泥濘處走,盡量留下些清晰腳印,到了村南林子邊上,打幾個滾,沾些泥土在身上,等我領(lǐng)著保長和他的犬牙到來之時,哭嚷叫喊,就說他們奪了你的吃食,鉆進林子里去了?!?p> 四人約定,依計行事。月四正要感謝之時,聽見身后溪邊樹枝撲棱一聲輕輕晃動,好像有個黑影一閃而過。仔細看時,卻又不見蹤影。
九二見月四分神,輕輕安慰道:“月兒,莫要緊張。你我生死一處,這樣倒好,不受韃子屈辱,博他個下半生逍遙?!?p> 五四一拍頭:“小六哥哥,不好,一天未歸,劉瘋子肯定尋起我們了,晚上怕是又要受罰?!?p> 羊圈旁一蓬頭垢面男子,嘴里罵罵咧咧,羊圈前面四里見方的草地,就是羊群活動的草場。這人面龐黑瘦,留著亂長的絡(luò)腮胡,一看就是多年沒有修整過,手上臉上污跡斑斑,衣衫襤褸,左腳穿一雙磨得發(fā)亮的草鞋,另一只草鞋在手中揮舞,嘴里罵著:“天殺的無能羊,沒一個能生個崽子給老子看看!”揮舞著草鞋,卻又沒地方拍砸泄氣,兀自畫著圈圈,來回踱步。
骯臟男子正躊躇間,身后兩個少年—小夏方和朱五四貓著腰,躡手躡腳,一前一后,向茅屋門悄悄走去。骯臟男子看也不看,手中草鞋就像蓄滿勁道的飛鏢,“呼”一聲精準地朝著走在前面的夏方飛去。這一“呼”聲迅疾得很,眼看要砸在夏方面門,竟被夏方一縮頭躲了過去,草鞋擦著夏方鼻尖飛過。骯臟男子依舊背朝著兩個少年,臉上卻偷偷微笑,心想:“臭小子的倒是越來越靈敏了?!毙∠姆胶俸僖恍Γ粗覆亮讼卤羌?,對骯臟男子做了個鬼臉,道:“劉瘋子,你的草鞋,卻是越來越慢啦。”劉瘋子是夏方和朱五四的養(yǎng)父,劉瘋子說,夏方和朱五四都是他撿來的棄嬰。時年兵戈四起,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事情處處可見,林間田里,遇見個被爹娘遺棄的孩子,也并不新鮮。夏方和朱五四被撿到的時候,還都是在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嬰孩兒,全仗劉瘋子養(yǎng)大。
村子里的人都叫骯臟男子做劉瘋子,因他姓劉,精神又時常錯亂,發(fā)作時候大呼小叫,揚言要殺神捉鬼,擾得左右鄰居不得安寧。鄰居鄉(xiāng)民也與這父子三人漸漸疏遠,人們不知,蒙古兵悄悄收了無樂、無喜、無歡三個和尚許多金子,把這份養(yǎng)羊的差事交給了劉瘋子。
劉瘋子沒有什么育養(yǎng)孩子的經(jīng)驗,對兩個頑皮的少年,管教之法只有一個:體罰!所以小夏方和朱五四至今依然時時受些皮肉之苦。今天二人跑出去瘋玩一天沒有蹤影,按照規(guī)矩,晚上又要受罰。
劉瘋子收起笑容,神情嚴肅道:“知錯否?”
小夏方和朱五四噗通跪在地上,臉上卻猶自笑著,齊聲道:“知錯。”
劉瘋子悠悠道:“吃過晚飯,攢些氣力受罰?!?p> 茅屋里沒什么家什,青磚黃泥的墻面坑坑洼洼,破木桌上擺一盞油燈,燈芯用了許久,快燃盡了,火光也只有一點。夏方和朱五四雙眼瞪得提溜圓,桌子上竟赫然擺著一只泛著油光的紅燜豬腿,旁邊菜盆里放著些清水煮過的青菜。劉瘋子端坐著,兩個少年看的直流口水,轉(zhuǎn)而吃驚地看向劉瘋子。劉瘋子用筷子輕輕敲了幾下桌面,道:“吃飯!”
夏方早已等不及了,撕下一大塊肉,連肥帶瘦放在朱五四碗里。朱五四也不客氣,抓起來就往嘴里塞,劉瘋子一人一支筷子正打在兩人手背,兩人嘿嘿一笑,立刻拿起筷子,一手端著碗,正身端坐,狼吞虎咽地吞起肉來。正吃間,夏方夾起一塊燜得軟爛的帶筋肉欲要遞到劉瘋子碗里,劉瘋子目不斜視,用筷子一搪,又將肉推回到夏方碗里,自己夾起一條青菜,閉上嘴輕輕咀嚼著。
有記憶以來,劉瘋子會偶爾獵些野味給夏方和朱五四補充營養(yǎng),只是自己永遠是一點青菜佐餐,從未碰過葷腥。夏方和朱五四哪里知道,劉瘋子這并不是信佛吃齋,也不是修身食素,而是自己不允許自己再享受這世間任何好物,距離一個約定還有七年光景,到該兌現(xiàn)諾言的時候,他定要大吃它三天酒肉,再去面臨一場生死。
一只香糯軟爛的豬腿,兩個少年風卷殘云般,吃了個盆清碗凈,只剩一條光亮的豬腿骨。
劉瘋子帶著兩個孩子養(yǎng)羊維生,羊群不是自己所有,是一個駐守在鎮(zhèn)子上的蒙古千戶的軍產(chǎn),千戶名叫博圖。這份差事,是博圖收了無樂、無喜、無歡三個和尚的金子,博圖派給劉瘋子的。平時給駐守這里的蒙古兵給養(yǎng)用,遇到戰(zhàn)時,就要交給蒙古兵趕著羊群隨軍出征,用作部隊給養(yǎng)。只是沒人知道,劉瘋子已經(jīng)請了一個神秘朋友來做了個奇怪的手術(shù),所有經(jīng)過這位神秘朋友手的母羊,盡皆失去了育胎功能,為的是出征路上,不要再生產(chǎn)小羊。三人生活的村落,叫過溪村,地處江南平原,沃野千里,植被茂密,曾是一處清幽富庶之地。自元軍攻下南宋臨安府、崖山海戰(zhàn)之后,這里也經(jīng)過一番慘無人道的洗刷,財物被洗劫一空,房屋盡被焚毀,壯男被征去修筑宮殿工事,一去便無歸期,一些幸免于難的老弱病殘被留下來從事牧羊、養(yǎng)牛、種糧、紡棉、織布的工作,所得收獲,十之有九被蒙古兵征繳。
吃過晚餐,已是酉時日暮。小夏方和朱四五助著劉瘋子把羊群趕回圈內(nèi)。回到茅屋時,二人自覺地從臥室拎出兩條長木凳,脫得只剩條短褲,趴在凳子上,顯然是長時間如此,早已輕車熟路。劉瘋子道:“早晚打斷你們這兩只狗腿,叫你們再四處瘋跑?!眲傋邮掷锬盟母竟?,四根木棍的一端都已磨得十分圓潤光亮。劉瘋子將四根木棍光亮的一端一一壓在兩個少年腳掌心涌泉穴上,分別用拇指和小指按壓著另一端,掌心對著腳心,雙手張開如虎爪,下盤立一個馬步,雙腳腳尖也對應(yīng)掌心方向、位置相對應(yīng),氣勁一運,一陣痛感襲來,朱五四已經(jīng)嗷一聲喊出來。小夏方還能忍上片刻,過了一會兒,也是一陣豬叫聲。
一會兒,夏方和朱五四額頭上已是汗珠點點。劉瘋子收了氣勁,扔掉木棍,兩只手分別捏在夏方和在朱五四左腳太溪穴,下盤紋絲不動,再次運起氣勁。夏方和小五四痛的掙扎起來。劉瘋子道:“再動就不是手捏,是棍打?!眱蓚€少年一怕,緊緊咬著牙關(guān),不敢再出聲。
一柱香的時間,劉瘋子已經(jīng)分別在兩個少年涌泉穴、太溪穴、交信穴、中府穴、列缺穴、太淵穴、大小魚際穴這幾個腎經(jīng)、肺經(jīng)上的大穴以氣勁沖穴,兩個少年已經(jīng)被痛感折磨得死去活來,一邊發(fā)誓再不敢瘋跑頑皮,一邊已經(jīng)昏昏欲睡。沖過最后一處穴位,劉瘋子額頭也已經(jīng)微微濕潤,他輕輕拭去額頭汗水,雙肩一邊一個負起兩個發(fā)出微微鼾聲的少年,輕輕放在木板床上。
紅木茶幾上放著一盞高約半尺的云龍紋純金燭臺,粗壯的大紅蠟燭燭火搖曳。一個著一件糞掃衣的老僧將一杯剛剛泡好的南岳云霧茶放在對面黑衣人面前。這黑衣人黑衣黑褲黑面罩,蒙著一面黑紗,只露出兩只眼睛。
面容安詳?shù)睦仙吐暤溃骸吧俚劢袢臻]關(guān)誦經(jīng),恐怕怠慢了段俠士,還請莫要怪罪。”
黑衣人雙掌合十道:“豈敢屢屢打擾少帝清修,有無喜大師相陪,在下已是不勝歡喜?!?p> 老僧道:“段俠士深夜造訪,不知所為何事?!?p> 黑衣人道:“從我?guī)е苾簛淼竭@里,已經(jīng)整整十個年頭。十年前義兄托孤給我,叫我撫養(yǎng)云兒成人,十年來不敢懈怠,也不敢叫云兒知道他的身世。這十年眼見他一點點長大,頗有我義兄的俠義心腸。今日我更偶然撞見兩個小鬼竟然密謀要做件尋常人都不敢做的事情。”
老僧微笑:“哦?”
黑衣人把今天在溪邊林子里聽到的小夏方和小五四欲要助孔月四和呂九二逃走的細節(jié),一一說明。
老僧吃驚,轉(zhuǎn)而笑道:“可嘆可嘆啊,十一歲的孩子,竟有這般俠義心腸。只是恐怕這般計謀,可難輕易成就。”
黑衣人道:“孩童計謀,哪值一提。介時我必要現(xiàn)身相助。”
老僧道:“段俠士出手,那此事便萬無一失了?!?p> 黑衣人道:“十年前,我義兄有擔心,擔心云兒長大后心術(shù)不正。這些年,我想盡辦法在不被兩個孩子知覺的情況下,將他們經(jīng)脈貫通,好等到可以傳授他們武藝的時候就事半功倍。如今我看這孩子,俠義肝膽不出我義兄左右,所以,我想從明日起,教他們些拳腳?!?p> “阿彌陀佛,”老僧嘆息道:“柳俠士夫婦泉下有知,也可死的瞑目了。只是段俠士手段雖然高明,但是招式辛辣狠烈,兩個孩子在這個年紀學習段俠士的招數(shù),恐怕他們無法消化,稍有差池,輕則前朝經(jīng)脈貫通之功前功盡棄,重則心神逆亂,禍及性命。”
黑衣人道:“這也正是在下最擔心的。所以,在下有個不情之請?!?p> 老僧道:“段俠士言下之意,老僧已心知肚明。我和兩位師兄雖然不才,四十幾年精修,卻也習得幾門少林正宗拳腳。只是此事有兩個難辦之處,一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傳授,二是在兩個孩子不明就里的情況之下讓他們專心修練,更是難上加難?!?p> 在當時,蒙古統(tǒng)治階層給下等人漢人和男人定下了很多約束,當中一條,就是不許漢人習武。
黑衣人道:“只要大師愿意傳授,此事我自有妙計讓他二人乖乖就范?!?p> 老僧道:“段俠士切莫客氣,若段俠士不嫌棄老僧這幾招三腳貓功夫,老僧和兩位師兄愿意將四十年苦心專研、所學所會傾囊傳授給俠義之后?!?p> 黑衣人道:“大師切莫過謙,若能得無歡、無喜、無樂三位大師傳授武藝,也是這孩子的前世造化了?!?p> 黑衣人抱拳拱手道:“多謝大師?!?p> 老僧微微一笑道:“段俠士,摘了面紗,嘗嘗茶吧?!?
蘇宇瀾
處女作,恭疏短引,未必見長。讀者中若有潘江、陸海之才情者,還望不吝賜教。只是從我這過,留下你的收藏,訂閱,月票,打賞。在下蘇宇瀾,江湖中與諸君幸會,抱拳拱手,結(jié)識一場,歡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