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重新走在已經(jīng)翻新了無數(shù)次的校園里,站在和陳雨一起嬉鬧過的櫻花樹下,我才驚覺我們有著多么相似的命運,那個陰天的早晨當我坐在理發(fā)店破了皮的椅子上剪著頭發(fā)留著眼淚時,黃粲已經(jīng)坐上了開往遠方的列車,他正在以每小時一百多公里的速度離開我,我看著頭頂斑駁的墻上掛著的破舊的鐘表一下一下滴滴答答的走著,計算著我們之間越來越遠的距離,我知道,我的青春也將跟著他一去不復(fù)返。
這個故事,要從那年夏天說起。
那個暑期對我來說比以往還要漫長一些,我躺在家里的竹板床上,聽著窗外聒噪的蟬鳴,掰著手指頭算著日子,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如此渴望開學(xué),原因很簡單,我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終于可以有機會擺脫這個破敗無趣的小鎮(zhèn)。
我一直都不是一個努力的孩子,但好在有一點小聰明,所以考試的時候總也有驚無險。中考的時候我之所以能考上這個在我們鎮(zhèn)子上名氣很大的學(xué)校,我把大部分的功勞都歸功于我在裙子上抄了數(shù)學(xué)和物理的公式,當然這一點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現(xiàn)在爸媽正在以我為榮耀,我可不想掃他們的興。我爸跟我想的可完全不一樣,他把這些都歸功于他對我悉心的教育和栽培,還自導(dǎo)自演了一出在我多少次想要放棄時他如何苦苦規(guī)勸我浪子回頭的戲碼,但是看著一向爭吵不斷的家因為我的緣故莫名的和諧了不少,我自然還是覺得很歡喜的。
反正就剩十天就要開學(xué)了,到時候我就可以去到這個向往已久的樂園,村子里的人都說上了這個高中就等于半只腳跨進了大學(xué)的門,這一點也讓我感到頗為滿意。我媽最近在忙著給我準備要去新學(xué)校帶的被褥,還有一應(yīng)的生活用品,昨天我們家召開了一個隆重的家庭會議,就誰擔任送我去學(xué)校這個光榮的任務(wù)進行了討論,我爸是一個比較好面子的人,覺得自己就是個莊稼人,土里土氣的,去了怕人家笑話,我媽呢,倒是白白凈凈,像個城里人,可她又小又瘦,那兩蛇皮袋子的東西她一個人又拿不動,我當時還不到一米五,更就別提能幫上什么忙了,所以最后整個會議就變成了我跟我媽一起說服我爸。
這個暑假還發(fā)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算是我漫長生活里的一個小插曲吧。在中考成績下來之后,看著那些同班同學(xué)都“名落孫山”,只能上鎮(zhèn)上的普通中學(xué),我不免有些洋洋得意,覺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于是,在一幫狐朋狗友的攛掇下,我偷了那個整日跟在我身后的跟屁蟲的壓歲錢,搭車進城去了。我一個室友初二的時候輟學(xué)了,好像現(xiàn)在在做收銀員,這在當時的我看來可是很了不起的職業(yè)了,我就打算去投奔她。我的計劃是讓她幫我找一份售貨員的工作,一個月最少也能拿個一千塊左右的工資,暑假能干兩個月,那到開學(xué)的時候我就有一筆巨款。
想象都是很美好的,我確實如愿以償?shù)穆?lián)系到了她,去到了她上班的便利店,可人家老板說我年齡太小怎么都不要我,任我如何花言巧語都不為所動。我只好把怎么花那筆巨款的計劃從腦海里刪除,灰溜溜的回家去了。當然,等待我的,除了那個跟屁蟲滿臉的眼淚和鼻涕,還有屁股開花。要不是鄰居的叔叔替我打圓場,說我小小年紀就敢走那么遠,膽識過人。以我媽當時的憤怒程度,我覺得我可能活不過那個暑假。
心心念念的高中生活終于要來了,學(xué)校是八月三十和三十一兩天的報到時間,九月一號正式上課,我早已經(jīng)等不及要投入它的懷抱。八月三十號那天我起了個大早,洗過臉,穿上我最新的衣裳,就等著我媽跟我爸一起送我去上學(xué)。結(jié)果我媽以怕我到了縣城瘋玩擔心我的安全為由拒絕了,非要再等一天,第二天再去送我,這怎么能行呢,可任我怎么撒潑打滾我媽都穩(wěn)如泰山,我并不知道的是,對我媽來說,安全只是一方面,多在學(xué)校呆一天就要多一天的生活開銷,對于我們這種還苦苦掙扎在貧困線上的家庭來說,這無疑又是一筆意料之外的開銷。
我們家門口每過一個小時就有一輛開往縣城的直達車,大巴車每次經(jīng)過村子的時候都會提前鳴喇叭,以此來提醒即將遠行的人不要錯過它。第二天一大早,我跟爸媽收拾好了東西,就這么焦急地等待著,應(yīng)該是只有我焦急,爸爸在輕輕的擦著他那雙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會拿出來穿的皮鞋,看起來慢條斯理,像是在進行著某種神圣的儀式一樣。我媽坐在門口,叮囑著我不準逃課,不準亂花錢呀諸如此類的話,反正當時我心里無比激動,一句話竟也沒有聽進去。
車終于來了,狹小的車廂此時擠滿了人,像是一個封的嚴嚴實實的沙丁魚罐頭,悶熱無比,不一會兒我爸已經(jīng)汗流浹背了。從我家到縣城僅僅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大概是天氣實在太炎熱了,這一個小時竟然顯得無比的漫長。
我即將要度過三年的地方坐落在縣城的中央,大門是那種電動推拉式的,看起來無比神氣。學(xué)校門口除了幫孩子報名的家長,還有那些高年級的學(xué)生,一個個皮膚白嫩,又穿的像個洋娃娃似的,讓我十分羨慕。當我正忙著欣賞這個我即將要生活三年的地方,我媽卻在一旁使勁的做著我爸的思想工作,我爸看著人家這些家長都穿的很闊氣,心下便有些自卑,說什么也不愿意送我進宿舍了,僵持了十多分鐘,我媽最后也沒能說動他,干脆就讓我爸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了。
這學(xué)校里面真是大,這是我跟我媽進門之后的感慨,我們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找了半個多小時才找到新生報到的地方,辦理手續(xù)的大廳到我們的宿舍樓也愣是走了十幾分鐘才到,我的宿舍被安排在三樓,需要走樓梯把這些東西都拿上去,我倆早都累的氣喘吁吁了,就干脆先坐在樹底下休息一會,打算化整為零,一點一點的把這些東西給搬上去。
宿舍在靠近樓梯間的位置,這一點還算是比較好,讓我和我媽的搬運之路輕松了許多??晌覀兊降走€是有些來遲了,雖然宿舍現(xiàn)在沒有人,可床上都鋪好了被褥,比較好的床位都已經(jīng)被別人選走了。不過還有一個和我一樣的倒霉蛋,她差不多跟我同時進的宿舍,旁邊有個不知道是她媽媽還是奶奶的人幫她拿著行李,就剩下靠近門后面的兩個上下鋪了,我在來之前就決定一定要睡上鋪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因為從來沒有睡過覺得新奇,二是我比較懶,從來不疊被子。
怕什么來什么,果然她也想睡上鋪,我看著她站在床前有些猶豫,馬上就要把手中的行李舉起來的時候,出了一身的冷汗,我在心里默默祈禱:千萬別選千萬別選,你那么胖,床會塌的。時間好像過去了一個世紀那么久,她終于把她的小胖手放了下來,我懸著的心也跟著放了下來。她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你比較瘦一些,還是你睡上面吧!“那一瞬間,我覺得她笑起來那紅撲撲的臉蛋比我奶奶還要和藹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