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英離崗半時辰后,皇城御衛(wèi)北營。
在這平日里該大家是睡覺的時刻,今天卻有十個人都圍在殷英營帳里的桌子旁,幾人坐著、幾人站著,對著滿桌食物,一陣狼吞虎咽。
他們一個個都爭先恐后地把桌上的肉食和菜蔬往自己嘴里塞,就差要端起盤子直接對著食道傾倒了;就連今天中午說自己有些積食的富子,在餓了一天后,也什么毛病都沒了,此時正如狼似虎,不甘人后。
在旁邊拾了一條凳子坐在上面的段滄海,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這群年輕人肆無忌憚又毫無保留地向他展示什么叫做“能吃是?!保吘顾麄円呀?jīng)超過一整天沒有好好地吃過東西了。
段滄海之前在飯點的時候?qū)3腾s到伙頭營,給他們這一什預(yù)留出了二十人的飯菜出來,至于北營的其他一百九十位,似乎也沒覺得今天的伙食有哪里不對,還是一樣的精致、美味,就算感覺量略有不足那也是在正常的波動范圍之內(nèi)。
可是對這十個人來說,這多了一倍的食物可就稱得上是尤為豐盛了,足夠讓他們“大開殺戒”。
段滄海回想起自己當(dāng)年還在御衛(wèi)做小兵的時候,那時他的營帳是在東營,自己和身邊的戰(zhàn)友也是和這幫小子一樣的能吃。不過以那時候的條件,可沒有每天一頓的如此豐盛的保證,要想吃好的,就只有看著先帝哪天開心了給賞賜,不過那時候自己吃得,可比現(xiàn)在他們還要開心。
可那又什么時候的事了呢?是多少年之前呢?
記不得時間了,段滄海唯一還記得的是,當(dāng)時剛進皇城御衛(wèi)的他,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有機會靠沙場搏命揚名立萬,若是喋血戰(zhàn)死,那則已,若是可以破軍殺將、直搗黃龍,那也算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定是能成為名滿天下的大將軍,還是各種名號隨自己挑的那種。所以那時候的段滄海在皇城御衛(wèi)的校場上的訓(xùn)練量都比其他人更加刻苦,因為他知道在皇城御衛(wèi)服役滿后,再去其它的軍隊都會受到極大的重視。那也是他最初來這里的目的——更好地鍛煉自己,以待有一天揚聲邊陲。
當(dāng)然了,這也只是段滄海當(dāng)時的夢想而已。后來在他自己都記不得是多少年的時間里,段滄海并沒有機會上戰(zhàn)場,而是因為業(yè)務(wù)素質(zhì)突出被留在了御衛(wèi)里,干得最多的功勞也就是緝拿潛入皇城的刺客。這樣時間一長,皇城里外就都知道了他的威名,他也在御衛(wèi)里的地位越來越高,也就離他揚聲邊陲、當(dāng)大將軍的夢想越來越遠了,大將能統(tǒng)帥三軍,而他,就是在皇城御衛(wèi)的四百人里,也有一半是管不了的。
吃得個半飽了,殷英一抬頭,段滄海抱著左大腿坐在一張凳子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出神呢,臉上一會兒是神秘的微笑,一會兒又是搖頭嘆息,像是中了迷幻術(shù)一般。
無論如何,殷英還是得要謝他的,能記起來這一什的小伙子還沒有吃飯,多留了飯菜,就足以見其用心。殷英將桌子上扣放著的青瓷茶杯翻起一個拿在手中,起身,把桌上那一壺?zé)o人問津的香茶提起,在杯中倒?jié)M后,端起杯子朝出神的段滄海走過去。
“海哥?”
聽了殷英的呼喚,段滄海原本渙散開的瞳孔一下子又聚攏了起來,眸子一轉(zhuǎn)就看到了端著茶杯過來的殷英。
“小殷何事?哦,謝了?!?p> 段滄海接過那顏色青白相間的瓷杯,將熱茶放置在鼻唇之間,先滿嗅一口浮于茶杯表面的香氣,然后再把杯子往下稍微挪挪,放在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好茶。”
段滄海簡潔地贊了一句,隨即又飲了一口,這一系列的飲茶動作對段滄海來說相當(dāng)?shù)氖炀?,不過在殷英看來,卻顯得過于精致了,甚至也給人一種官僚的感覺。
殷英看著段滄海,衣袍一塵不染,頭發(fā)向后梳得齊齊整整,發(fā)髻綰起,再以綸巾包住,作一個文士模樣。這樣的段滄海竟給了他幾絲陌生感,殷英一時間竟然有些懷疑,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不是那個在校場上能出其不意地就把自己一棍子打翻在地的那個北營都尉。
“今天在重光殿干得如何?”
段滄海把第二口茶水輕輕喝進口中,從舌尖吞到舌根。在這里,茶的實體與香氣一分為二——液體的茶水流過喉嚨,帶著一點點潤澤的溫度,順著消化道往段滄海的身體更深處流去;氣態(tài)的茶香則脫離了原本的載體,與其背道而馳地往上蔓延到鼻腔里,將甘香的回味留在段滄海的口鼻之間縈繞著,以至于殷英聽他講這句話時,居然都能聞出了若有若無的茶香。
殷英他算是明白了,這種好茶放在他們的餐桌上,那完全就是暴殄天物,更何況他們還都不樂意喝,互相耽擱了啊。
“還行吧。”
答了段滄海,殷英轉(zhuǎn)身往桌子上又起了一個杯子,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他裝模作樣地抿了兩口,卻喝不出來這東西和白水的區(qū)別,茶味清淡,似有似無,大口喝兩口就喝沒了,小口喝又解不了渴。在飲茶這一點上,殷英倒是跟他現(xiàn)在還素未謀面的鄭琰玉很像。
也很快就要見面了。
“這是上元節(jié)時御賜的貢茶,放了有將近四個月了,我今日特意從家里拿來、讓伙頭營沏上的,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喝。”
殷英一怔,感情自己剛才還是借花獻佛了,這么說也不太準確,這借的還是人家佛爺自己的花。
這御賜的茶,品質(zhì)自然會是上上等,不過看樣子殷英是……無福消受了。
“喝茶亦不是為了解渴,是為了修身養(yǎng)性,茶水一看湯色二聞香,然后再往嘴里送,你喝的時候別把他當(dāng)水,要去品味他在水里蘊涵的……內(nèi)在。”
殷英將信將疑,按照段滄海說地那樣再喝了一口,不過依然是沒有嘗出來什么名堂。他只好笑笑,把杯子放下了。
段滄海也笑,第三口抿下去過后,杯中的茶水已經(jīng)下了一半。
“好茶越喝會越有味,人生也是這樣?!?p> 這兒突然就拋出的大道理,噎得殷英猝不及防。
“我是喝不來這些東西的,海哥,我們糙軍漢,平時喝白水就成,汗流多了的時候,就再加半勺鹽,喝不出什么‘人生’來?!?p> 殷英勉強地笑著,似乎在委婉地告訴段滄海他們兩人的人生并不一樣。
“我剛剛來這里時也是個‘糙軍漢’,只是后來我自己閑得多了,喝著玩耍,也就自己總結(jié)一些而已,多半是瞎說,沒有什么可信度?!?p> 段滄海把杯里剩下的半杯茶水一口悶了,向殷英亮了一下杯底,跟喝酒似地。他咽了嘴里的茶,問道:
“那你說的還行是什么意思?好?抑或是不好?”
“也沒什么大的不好,”殷英又提過手來那個精致的砂制茶壺,要給段滄海續(xù)上杯,段滄海擺擺手示意不用了,鄭琰玉便把茶壺放回去,再摳著頭發(fā)轉(zhuǎn)身過來。
“就是……就是遇上一位,有些棘手的人物?!?p> 段滄海雙眉一抖。
“如何個棘手法?”
于是殷英便把今日守衛(wèi)重光殿時,遇到明皇子闖門一事從頭到尾地復(fù)述了一遍給段滄海。
段滄海也只是靜靜地聽,殷英講完后,他默默地把原本放下的杯子再端起來,叫殷英給他添水。
“這也的確是這位殿下的行事風(fēng)格?!?p> 還是小抿了一口,段滄海不置可否,只是說了這樣一句當(dāng)作評價。
殷英也沒把這當(dāng)成一回事,續(xù)杯后把茶壺又放了回去,心想自己這一會兒時間里,反反復(fù)復(fù)端了多少回茶壺了,這不成了酒館兒飯館兒里跑堂的了嗎?
“小殷子,時候也不早了,你們哥幾個早些吃完了飯去休息,”
段滄海沉吟了一會兒,把茶水一點一點地抿完,拿著茶杯的手指著殷英說。
“我明日破例許你們多輪休一次,你們今天累著又餓著了,好生地歇一歇。”
說完這一句,段滄海撣撣衣裳站了起來。
“啊?又要輪休?”
殷英睜大了眼睛,似乎非常不理解段滄海的做法,他最不情愿的事情可就是輪休,這天氣里在營房里呆一天,能給自己呆發(fā)霉嘍。
“瞪什么瞪?聽話用眼睛還是用耳朵?你精力旺盛不用輪休,怎么不想想你的兄弟們?你看看他們一個個的吃相?這都餓成什么樣了?還有你,吃得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殷英有一點懵,平日里段滄海雖然也嚴厲,但是印象里似乎沒有聽他一次性地說過如此多的話,而且他段滄海剛才言語中略顯倉促,神情也有些許的不自然。
“呃……海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殷英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無妨,只是看你們今天站得太久,今晚又暴飲暴食,怕明天起不來,上崗困成豬,給我丟臉。便是如此,我先回了。”
說話像念駢文一般,段滄海說完后轉(zhuǎn)過眼去,同正在飯桌上奮戰(zhàn)的其他人都打了個招呼,把凳子往邊上一擺,一個人轉(zhuǎn)身走了。
看著段滄海的背影,回想起他剛才那一段頗為怪異的說辭,心知肯定是有事的殷英回想了一下自己今日在鄭啟明面前的言行,但他也判斷不好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妥了。
管他的,肚子還沒有吃飽,殷英干脆便不想這些了,一頭又扎回那九缺一的桌子上。桌上的菜品還有很多,有他昨日一嘗了就忘不掉的什錦素鮮和清湯火方,殷英繼續(xù)大快朵頤。
十人又奮戰(zhàn)了小半個時辰,終于是賓主盡歡,酣暢淋漓,留下一桌的杯盤狼藉,大家各自回營就寢。
殷英滿臉無語地看著這一桌的餐具和廚余垃圾,一群“賓”吃完后,抹一抹一嘴兒的油走了,剩下他這個“主”打掃戰(zhàn)場。偏偏此時他的困意又上來了,怎么都攔不住。他心想明日再說收拾桌凳的事情,便也走到床前,直接撩開被子就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