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聽出莊清的語氣緩和許多,又肯賜座,很高興。
“這個溫縣令叫劉宏,聽說是齊人,早年間入秦,從小吏做起,因為精明強干,被派到溫縣當縣令。你也知道,秦國占據(jù)溫縣也沒幾年,之前是屬于韓國,離野王也就幾十里,是韓國連接上黨的唯一通道,要不是野王被秦國占了,馮亭也不會把上黨獻給趙國,秦國也不會跟趙國在上黨打那么大一戰(zhàn)……”
“打住,這些我清楚,你說后來的事情,別追溯那么遠。”
“咳咳,說這個,只不過是想說韓民不愿屬秦,你可想而知溫縣令是不好當?shù)摹6?,溫縣在秦手里,北面是趙,南面是韓,東面是魏,是秦國向東的一個突出部位,能讓他當,把溫縣牢牢地掌握在秦國手里,這個人是有本事的?!?p> “恩,你眼光不錯,這么說很有道理?!?p> “劉縣令這人別的都好,就是有點迂。大概4年前,因為老是打仗,溫縣一帶又鬧災,連牛都吃掉了,到了開耕的時候,會耕地的牛都沒幾頭,所以耕牛價格暴漲。附近的商人知道了,就帶了耕牛過來賣,但是價格比往年要高一倍。劉宏帶人守住四境,耕牛許進不許出,強迫商人以平常的價格賣給溫縣的農(nóng)戶?!?p> 莊清奇道:“這事做得沒毛病啊,商人耍奸,不得治一治嗎?何況又沒有讓他虧本,以往常價格賣,為什么你還說他迂?”然后笑道,“難道是因為你現(xiàn)在也是個奸商了?”
吳興覺得好尷尬,可是又不好反駁,倒是非常誠懇地說:“誠如夫子言,我確實是做了買賣之后,才不再認同劉縣令的做法。之前我也跟你一樣,跟老百姓一樣,認為他是個好官?!?p> “哦,難道他不是好官?”莊清又奇道。
吳興問:“夫子,敢問何為好官?”
“盡心為民就是好官啊?!?p> “那什么叫盡心為民呢?”
“打擊囤積,抑制盤剝,難道不是嗎?”
吳興尷尬笑道:“劉縣令強迫商人賣牛給溫縣人,乍看起來,沒有毛病。但是,他損害的是商人的利益,等于以商補農(nóng)。因為溫縣一直不穩(wěn)定,前面老是打仗,第二年還是鬧饑荒,不但耕牛不夠,連種子也不夠。但是,因為他強迫賣牛的事傳得很遠,附近的商人根本不來這里,別說來賣牛了,連賣種子的都不到這里了?!?p> “這商人也很可氣啊,雖然溫縣不準賺太多,但就按照平常的利息,就不行了嗎?”
“哎呦,人而無利,誰肯早起?人家之所以到你這里來,就是沖你利息高,如果跟別的地方一樣,又何必到你這里來?別說諸侯的商人不來,就是他們秦國的商人,也不愿意跑溫縣賣牛賣種子?!?p> “這又為何?”
“很簡單啊,野王一帶的賣價高,就是因為他亂啊,他危險啊,這四戰(zhàn)之地,兵多民少,沒有更高的利,誰愿意冒這危險?你不準商人獲暴利,商人又何必冒風趕雪的到這來?”
莊清語塞,很訝異,吳興說的這些,他以前從沒想到過。諸子百家里,又沒有商家,這經(jīng)濟之道,確實與常理不同。想了想,雖然覺得怪怪的,但也不知道怎么反駁。
“哎呀,你們商人之學問,如此不仁?!?p> 吳興一愣,然后冷笑,說:“大夫此言差矣。商人重利盤剝農(nóng)人,但大災之年也是農(nóng)人的救命恩人。他的東西雖然貴,但好歹有。劉宏這么一鬧,什么都沒有了。聽說,他還帶人到附近縣攔阻商人,搞到附近縣的生意都沒人去做,行商們把這幾個縣都劃了個圈,繞著走,價格騰騰的漲,幾個縣的縣令都下令不準劉宏入境。聽說這事都鬧到宮廷里去了?!?p> “雖然效果不佳,劉縣令做事急了點,但心是好的嘛?!?p> “唉,劉宏這個人,最不敢批駁的就是他的這份心。但是,這真的是好心嗎?好心辦不成事啊。秦國與趙、魏、韓對峙,軍用器物,糧草民夫,都不能在溫縣置辦,這到底是為國為民,還是坑國坑民?。俊?p>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換個人呢?”
“聽說溫縣令愛民如子,其他方面也很有才干,就是不懂經(jīng)濟之事。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好人,得民心,所以不能換,但他做的這些事有多荒悖,真沒幾個人能說出個道道來。”
“你挺能說的。”
“不敢不敢?!痹掚m然謙虛,但吳興挺得意的。
“我剛才說的這些,也不是我想明白的,就是這幾天在溫縣,有兩個秦國來的人,在縣衙門,跟這個劉宏把這道理說清楚,我也是……”
“行了,行了,別閑聊了,我倒洛陽來,畢竟不是聽你的生意經(jīng)。我有軍國大事,或許你能幫我辦點事。”
“義不容辭?!?p> “周國朝廷上下的人,你認識多少?”
“回稟大夫,這就是我長項了,我認識很多人。那個蘇棄,你應該知道吧?昨晚多虧他幫忙接待,否則,我店里那些蠢貨,是不會做事的。他就是宮里的侍衛(wèi)?!?p> “一個侍衛(wèi)能成什么事,我是問,像單大夫,甘大夫,太子素,二世子絳,這樣的人,你能說上話嗎?”
吳興汗涔涔出,說:“這些人素無來往……哦,那個大梁商號的東家,叫李審,是單大夫的小舅子,我跟他很熟?!?p> “你說,國家派你到這里,跟周國上下打交道,收集消息,是你的本分,可這些你本該去結(jié)識的人,一個也說不上話,光認識商人,有什么用?”
吳興語塞,心也塞,叫苦:“大夫,雖說我也擔著國家使命,可是錢帛不足啊,結(jié)識這些大夫,沒錢,沒由頭,搭都搭不上話啊。名義上我是楚國的大夫,可滿大街都是大夫……”
“那好,這些人的情況你能跟我講講嗎?”
“啊,講講,講啥?”
“比如,他們的名姓、來歷,朝中的關(guān)系,大臣之間的矛盾,喜歡什么,討厭什么,能說說嗎?”
“說是能說一點,但都是道聽途說,不知道有沒有用……哦,這些還不如問蘇棄,這個人精靈的很?!?p> “人家又不是楚國的人,憑什么跟我講這些。宮廷的隱秘事,誰敢到處宣傳?你在這也好多年了,平時也不留意些軍國大事?”
“這些年發(fā)生的事情,我當然可以說得出來,只不過平常確實沒能與貴人交結(jié),個中內(nèi)隱,未必知曉。我本來就是個窮酸,這些年也沒有幫手,做得不到的地方,萬勿怪罪?!?p> 莊清還想問,忽然外面有點擾攘,兩人停止說話,往房門外看。
原來,是朱英回來了。渾身都濕了,腳上全是泥,麻布包著他那把劍,麻布都濕了??戳饲f清一眼,見到吳興,也不打招呼,又轉(zhuǎn)身出去。
“來人,給我弄點熱水,我要洗洗?!?p> 莊清趕緊出去,到朱英房間,見他正脫濕衣服呢。吳興也進來,作了個揖,口里說:“洛陽行人館駐館大夫吳興見過朱副使?!?p> 朱英好尷尬,不知道怎么回禮。
莊清一擺手,“算了,不必虛應。你去哪了,怎么弄這一身泥?”
朱英光著膀子,只是一個勁說沒事。過一會,軍士挑了大桶的水送到浴室,在門外喊他。朱英口說抱歉,從包袱里拿了換洗的衣服就到浴室去了。
朱英在洗澡的時候,莊梅回來了,一路哼著小曲,手里提了一籃子吃的,一踏進來,就招呼大家來吃。軍士們不客氣,涌上來。原來都是洛陽城平常的點心。
“你去哪了?”莊清很意外,覺得莊梅也應該跟朱英一樣,去做事情了,看這樣子,倒是逛街去了。
“閑逛啊,洛陽還是挺好玩的?!?p> 莊清很不滿地說:“我們到雒陽來,是有正經(jīng)事做的。”
莊梅白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去做正經(jīng)事?”
“總得留個在家吧?我一走,你們都跑了?!?p> 莊梅知道他罵的沒錯,不吭聲,低下頭,捻著衣裙。
莊清注意到莊梅頭上插了根新的簪子,那應當是新買的。莊梅見他不說話,從籃子里掏出個荷葉包,送到莊清鼻子底下,“香吧?你吃。”莊清倒也不推辭,接在手里,打開荷葉,咬了一大口。
“味道不錯,我很喜歡?!?p> “呵呵,喜歡吧,就知道你喜歡?!毙︻伻缁?,完全不是昨天那副冷冰冰的樣子。軍士們跟了一路,也是第一次見莊梅這模樣,嬌羞任性,完全就是一個小閨女的脾氣嘛。然后大家好像第一次想起來,對啊,人家本來就是父女或者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