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聲漸噪,風暖蓮池,入夏。
號稱“國戚巷”的長安城太乙東街,今日里車水馬龍,各式各樣的香車寶輦占滿了道旁,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些車架的主人哪一個不是非富即貴?若是仔細歷數(shù)一番便會發(fā)現(xiàn),大梁當朝那些個在廟堂上擁有一席之地的人物,此刻竟有九成都匯聚于此!
這些人當中有三殿學士,有六部尚書,有十二將軍,但最引人注目的,還得是身為當朝文官領袖的宰相林弦和當朝武將之首“征北大將軍”柳牧這二人。有趣的是,這兩位雖然都是權勢最高的廟堂重臣,但卻也最為低調(diào)。
年近古稀的宰相大人今天來的最早,只是讓家中老仆駕了一輛簡陋馬車,但偏偏就停在了所有豪華車架的最前方,無人膽敢逾越。而年僅三十的大將軍柳牧卻來得最晚,而且干脆就沒有駕車騎馬,只是獨自一人提著賀禮步行前來而已。
這些廟堂重臣,原本是從來都不會走進這條所謂的“國戚巷”的,但今天卻不同,有一位臨時居住在這條街上的老人要過壽,所以整個大梁的政治圈才紛紛趕來賀禮。
實際上別說他們,當朝天子親自賜下的十八道壽禮在今天早晨就抵達了太乙東街最中央的那座宅子,而且隨禮而來的圣旨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國事繁忙,寡人無法脫身,還請?zhí)K老將軍見諒”。
沒錯,今天要過壽辰的,正是兩個月前攜女入京的老將軍蘇震。
這位原本已經(jīng)歸隱了兩年之久的老將軍,一入京城便引起了轟動,各方大佬紛紛前來探訪示好。甚至還因為給老將軍選擇住宅一事鬧出了不小風波,禮部尚書和兵部尚書兩個老家伙在御道上打得頭破血流之事早已傳為笑談,最后還是皇帝的親弟弟豐王爺給老將軍讓出了一座私宅,才將此事平息。
由此可見這位老將軍對于京城的影響力從未淡化過,甚至有人傳言若不是蘇老將軍主動讓出位置,大將軍柳牧便絕不可能成為武將之首,畢竟就連柳牧本人曾經(jīng)也只是老將手下的親衛(wèi)兵嘛。
京城達官顯貴之間素來講究“人走茶涼”,可是蘇老將軍的冷灶,似乎不論何時都有人愿意去燒。
但最有意思的是,最近正在“爭奪”蘇家小姐的兩位皇子,今天卻都沒有露面。
此時,蘇府后花園的石桌旁正圍坐著三個人,兩老一少。桌上無酒,只有蘇家小姐在一旁的矮幾上煮的明前茶,白瓷壺琉璃盞甚是精美,恰好與美人相宜。
茶桌上的氣氛甚好,多是兩位老人在執(zhí)手笑談,那位相貌清俊但卻略顯古板的年輕人只是在一旁靜聽,雖然他的權勢地位并不比兩位老人低,但今天在這里,只有長者為尊,沒有權貴為先。
“林老夫子啊,老夫今日過壽,你卻不把那幾壇御酒拿出來,是不是有些看不上老夫???”蘇老將軍瞇著眼笑道。
林老夫子,也就是當朝宰相大人林弦,聞言后面色不變,同樣是笑瞇瞇地說道:“幾壇御酒,我倒是不在意,就怕蘇老弟沒有合適的下酒菜啊。要不然,把那匹火龍駒給宰了?”
說著,林大人還做了一個揮刀殺馬的手勢。
聽到這里,蘇家小姐卻不樂意了,氣鼓鼓地抗議道:“不行不行,我爹就只剩下這一匹好馬了!”
聞聽此言,宰相大人哈哈大笑起來,看著蘇老將軍促狹道:“就憑慕苒小姐這聲‘林爺爺’,我今天就放過你這老匹夫了?!?p> 蘇老將軍冷哼一聲,撇過頭去低聲罵罵咧咧。
一向少言寡語的大將軍柳牧回頭看向一頭霧水的蘇慕苒,溫和笑道:“林大人和蘇老將軍一直是平輩相稱,蘇小姐如此稱呼,豈不是折了你爹的輩分?”
蘇慕苒訝然道:“可是林爺爺明明就比我爹老了很多嘛?!?p> “他的確是老,而且為老不尊?!碧K震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林弦,對自家女兒說道,“苒兒,去前院問問宴席準備好了沒有。”
雖然有家仆在側服侍,這種事情本不需要大小姐親自處理,但蘇慕苒依舊“哦”了一聲,起身離去。
看著蘇家小姐的背影,老宰相林弦突然低聲道:“老匹夫,你到底想好沒有?這事情可不是兒戲啊?!?p> 蘇老將軍自然知道林弦意指何事,嘆息道:“圣上還未表態(tài),做臣子的又怎能僭越?”
林弦突然有些憤憤不平,“圣上不表態(tài)也就算了,你這老匹夫也做縮頭烏龜!難道就由著兩位皇子明爭暗斗,擾得京城不寧?那好歹是你家的女兒!”
蘇老將軍沉默不語,倒是柳牧緩緩說道:“林大人莫要逼迫老將軍了。想必您也不是沒看出來,如今太子殿下與皇子殿下相爭,爭的可不只是蘇小姐的芳心?!?p> 林弦聽聞此言驟然收斂怒火,低聲念叨了一句“就你話多?!?p> 蘇老將軍仰天看向皇城的方向,喃喃說了一句堪稱大逆不道的話語,但在座的其他兩人卻都恍若未聞。
“皇子太強,太子太弱,皇儲不寧,國之不寧?。 ?p> 老將軍突然有些想念某個姓秦的臭小子了。雖然據(jù)說他已經(jīng)死在海上了,可是那個生于貧苦卻無貧氣的少年,卻比這京城里的年輕人都要清澈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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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北望站在緊閉著的大門前,看著門楣上書寫著“蘇宅”二字的御賜匾額,沉默不語。
左含清歪坐在車轅上,看著少年并不寬厚的背影,明明身處三伏天卻感到了一絲蕭瑟,不由得出聲喊道:“喂,在這站了快一炷香時間了,也不上去敲門,你到底想干啥?”
秦北望連頭也沒回,根本就懶得搭理這個大大咧咧的江湖女子。他撫摸著胸前那塊多有磨損的紅木牌,深感物是人非。
這蘇宅對他來說,才是一切的起點,可是僅僅過去一年而已,一切卻都恍如隔世?!耙钅暝绱簳r,公子平安歸?!?p> 如今公子平安歸,可是佳人卻不在。
左含清終于坐不住了,她預感到如果在這樣下去的話,這個木頭一樣的家伙大概會在這里傻站上整整一天。于是她跳下車轅,三步并作兩步跳到蘇宅大門前,伸手扣門環(huán)。
若論動作敏捷與否,秦北望可比不過這個輕功嫻熟的姑娘,所以他根本沒能攔住左含清的動作。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敲門聲響過之后,本應是人去樓空的蘇家宅邸,居然緩緩開了門。
大門只打開一道縫隙,探出一張臉來,先是與左含清大眼瞪小眼對視了一番,然后就看到了她身后的秦北望。這人當即大喜過望,直接撞開左含清一溜小跑道秦北望面前,拉著少年的衣袖激動道:“秦公子啊,我可把您盼回來了??!”
秦北望仔細思索了一番,才想起這人居然是蘇家的老管事徐九,不禁疑惑道:“你不是應該跟著老將軍去長安城了嗎?怎么還留在津門?”
“您是不知道啊,”徐九可憐巴巴地說道,“本來我也是要去京城的,可是卻被老爺和小姐留在了這里,就是為了您?。 ?p> “為了我?”秦北望一頭霧水。
徐九一直拽著秦北望的衣袖不愿松開,一邊向大門內(nèi)走去一邊說道:“本來老爺都已經(jīng)接到消息,說您已經(jīng)在海上出了意外,生死不明??墒切〗惴且f夢見您還活著,所以老爺就把我留了下來,好讓您在回來的時候不至于進不了家門?!?p> 秦北望聞言有些莫名感動,對這位大管事也有幾分歉意,守空宅等“死人”,這種活計可不是誰都愿意做的。可是還沒等他說話,徐九就從懷中摸出一封信箋。
“這是老爺和小姐留給秦公子的?!?p> 秦北望接過來打開,其中的確是兩張宣紙兩人筆跡。左含清從后面湊上來,看著第一張上的娟秀字跡念道:“青苔階,黃花靨,琳玲秋雨幾番。人無意,水無情,漫綣無歸期。夜渡北,廣寒遠,鷓鴣鳴愁江邊。纖纖手,紅袖散,誰來聽金縷。嘖嘖嘖,沒想到你小子還挺有魅力的啊。”
秦北望白了一眼左含清,背過身去將蘇家小姐的手書放入懷中,卻看見另一張紙上只有一行筆力剛勁的簡單字跡。
“若是歸來便安居津門,莫去長安,謹記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