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是古稱,因為臨近海灣河口,又地處大梁東北、膠東、關中三地之間,所以自古便是漕運要沖之地。自從北勝二年大梁天子開始以涿州為起點開挖大運河之后,地處要沖的津門地位更是水漲船高,被當朝陛下格外開恩,被改名為天津,寓意“天子渡津之地”,更顯得圣眷深厚。
但再深厚的圣眷恩寵也改變不了津門地界繁華喧鬧的特點,漕運商賈不分家,在津門討生活的過客更是不知凡幾,也就形成了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濃重市井氣息,奇人異事屢見不鮮,自有一番風情。
秦北望從九歲開始就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當中,再加上老爹秦渭河對自家兒子又是三不管的放養(yǎng)政策,所以生存不易難免早熟。平日里,秦北望待人接物總不吝惜笑臉,哪怕是打罵幾下,他也完全不當回事。
但一旦被人激發(fā)了隱藏在骨子里的兇性,說句實在話,連秦北望自己都不知道他會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來。
此時此刻的秦北望眼前迷蒙模糊,仿佛遮著一層惱人的薄霧,但他大概可以辨認出自己正站在一片草地上,不,應該說是一片遼闊的草原上。因為那種青草泥土混雜的味道,那種天高地闊的風聲,和耳邊若有若無的牧歌聲,這些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
這些,從降生開始一直陪伴了他八年。
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起來,但那些寧靜祥和天高地遠也逐漸消失,草葉上的露水變成了血水,悠揚的牧歌化作了馬蹄奔雷戰(zhàn)鼓轟隆,遠處天邊晚霞似血。秦北望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中提著一柄卷了刃的殘刀。
有人在拍他的肩膀,他轉(zhuǎn)過身,看見了一雙眼睛。
一雙金黃色的,狼的眼睛!
秦北望猛然驚醒過來,發(fā)覺貼身的衣物已經(jīng)被冷汗?jié)裢?,貼在身上極不舒服。但他卻依舊平躺著沒有挪窩,一是渾身乏力,二是因為......身子下面的床鋪實在是太柔軟了,比城東土坯房里的那張硬板床不知要舒適多少。
等到終于適應了光線,秦北望才開始打量起四周的環(huán)境。少年的心中此時并沒有忐忑不安,大概是覺得能把他放在這樣一張床上的總不會是什么窮兇極惡之徒吧。
引入眼簾的首先便是架子床的雞翅木圍欄,雕飾簡潔淡雅。透過薄紗帷幔可以看見這間屋子并不算大,應該是一間客房,但布置擺設卻十分精巧用心。秦北望就算在沒見過世面,也知道不論是床頭矮幾上的焚香銅爐還是窗臺上的天青瓷瓶都絕非凡品,就連他身下的這張雞翅木床估計也非同小可。
他當時就在想,大梁天子的寢宮,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
就在秦北望四下打量之際,突然聽見門口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少年打小便耳力驚人,聽得真真切切,于是趕忙平躺下來繼續(xù)裝睡,暗中瞇起眼睛關注著門口的動靜。
對開的木門并未直接大開,而是被人悄然推開了一道縫隙,似乎有人正貼著門向房中窺探。一會兒,大概是確認屋里沒有動靜,偷窺者才緩緩地將那道縫隙擴大到僅容一人通過的寬度,躡手躡腳的溜了進來。
秦北望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走進屋里,個頭并不算高,一身青色衣裳,似乎是個女子。少年只當是個進來收拾屋子的丫鬟,想著正好趁此時機打探一下情況,免得又鬧出什么幺蛾子,于是便學著城里捕快抓賊時的樣子大吼一聲,整個人也從床上跳了起來。
那小姑娘似乎是被嚇傻了,眼睜睜的看著秦北望從床上立足不穩(wěn)滾落下來,然后連滾帶爬地竄到自己面前,卻沒敢直接動手,只是兇神惡煞的瞪著眼睛。但沒等秦北望開口,終于看清少女容貌的他就把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他可能會認錯人,但那雙明澈的秋水眸子,他絕不可能看錯。
“你你你?!鼻乇蓖粋€后仰坐在了地上,還用手撐地又往后退了幾步,指著青衣少女,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年少喜歡,人后思慕,人前膽怯,不外如是。
年齡與秦北望相仿的青衣少女反而要大方一些,看著坐在地上的少年,愣了一下便掩口輕笑起來,一舉一動之間嬌憨可親。等她終于笑夠了,秦北望依舊沒能開口說話,只是看著少女透著微紅的清麗面頰,倒是不再那么緊張了。
青衣少女豎起手指在唇邊,示意秦北望不要聲張,然后輕聲說道:“昨天在比武臺上打贏那個大個子的,就是你?”
秦北望點點頭,心里卻想著難道自己在這里睡了整整一天?
“真的是你!看來爹沒有騙我。”少女十分驚喜,那燦若桃花的笑顏讓秦北望再也移不開視線。
“我知道公子姓秦。我叫蘇慕苒?!鼻嘁律倥坪跏窍诱局郏纱喽紫聛?,平視著秦北望說道,“秦公子那天的比武可真是精彩啊,你是不是話本里所說的那種隱于市井的絕世高手?”
秦北望搖了搖頭,并沒有因為少女露出的失望表情而情緒低落,反而心中溢滿了一種別樣的歡欣。他活了十五年,從未有人喊過他一聲“公子”。而頭一次這樣稱呼他的,又恰好是心中思慕之人,這令少年怎能不雀躍?
正在這時,客房的門突然被人大力推開,讓屋里的少男少女都嚇了一跳。尤其是青衣少女蘇慕苒,直接就從地上蹦了起來。
“大小姐!”走進來的乃是秦北望見過的那位中年管事,此刻的他正是滿頭大汗?jié)M臉焦急,走進客房之后先是看看蘇慕苒,又看向秦北望,眼神里充滿了驚訝恐慌。
蘇慕苒反應也不慢,見勢不妙便先聲奪人道:“我只是路過,路過!徐叔你可不許告訴我爹!”說完也不管中年管事是何反應,貼著墻根便溜出了客房,轉(zhuǎn)眼就跑沒影了。
中年管事看著目瞪口呆的秦北望,一臉無奈。他當然知道這兩個孩子不過只是說了幾句話而已,他已經(jīng)在門外偷聽了好一會兒了,自然對此一清二楚。但他依舊狠狠瞪了一眼秦北望,不為別的,大小姐可是老爺乃至全府上下的心頭肉,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啊。
秦北望看著中年管事不善的眼神,十分無辜地撓了撓頭。本來就是嘛,人家姑娘是自己跑進來的,又不是他綁來的,可是這又能上哪說理去?一向伶牙俐齒的他也只好修煉起閉口禪,言多必失啊。
中年管事也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瞪了少年一眼便開口說道:“我家老爺有請,小兄弟若是身體無恙的話,可否現(xiàn)在就走一趟?”
“行的行的?!鼻乇蓖宦犨@話趕緊從地上爬起來,他巴不得今早脫離這尷尬的局面呢。而且就算是傻子,聽見“大小姐”和“老爺”這兩個稱謂也該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了,何況秦北望一點都不傻。
叫他去的那位,可是他心上人的父親??!秦北望怎敢有半點怠慢。
匆匆忙忙簡單洗漱過后,秦北望跟著中年管事從外院的客房一路拐彎抹角走進了庭院深處。足足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兩人才停步在一座并不起眼的廂房門前。中年管事示意秦北望在門前稍等,自己輕輕推門走了進去,不多時便又出來,對秦北望說道:“老爺讓你進去。記住,問你什么就答什么,千萬別亂說話,我這可是為你好?!?p> 秦北望謝過了中年管事,便推開了雕花精美的木門走了進去,一邊走一邊小心翼翼的環(huán)視四周。三眼兩眼,他便看出這是一間寬敞的書房,擺設極其簡單,只有大片大片擺滿藏書的書架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空間。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張小小的書桌,書桌后正坐著那位須發(fā)花白的老者。
蘇家老爺瞥見走進書房的秦北望,放下手中的古籍,抬頭盯著少年的眼睛拋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問題:
“秦北望,你跟草原狼族,是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