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雪落下時，父親又病倒了。
那是十二月中旬的一個清晨，我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驚醒。推開父母房門，只見父親蜷縮在床上，臉色潮紅，呼吸急促。母親手忙腳亂地給他擦汗，床頭柜上擺著半碗沒喝完的中藥。
“從半夜開始發(fā)燒，“母親聲音發(fā)抖，神色焦慮，“喝了藥也不見好?！?p> 我摸了摸父親的額頭，燙得嚇人。周曉梅聞聲趕來，懷里還抱著剛醒的程桐。
“得送醫(yī)院，“她當機立斷，說道，“可能是肺炎?！?p> 我套上棉襖就往外跑，把三輪車開到門外。天空飄著細碎的雪花，落在臉上冰涼刺骨。周曉梅扶著父親上車，給他身體裹上厚厚的棉被，母親收拾好了住院用的臉盆毛巾，也上了車。
“路上慢點?！敝軙悦吩诩?，照顧程桐。
”好，你放心。“
去縣醫(yī)院的路上，父親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嘴里嘟囔著“玉米還沒收完““要下雪了“。我握著他滾燙的手，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
縣醫(yī)院的醫(yī)生一看，就皺起眉頭，連聲道：“肺部感染引起高燒，心臟負擔也很重。老人家這個情況...最好轉(zhuǎn)去省醫(yī)院?！?p> “很危險嗎？“我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有風(fēng)險，“醫(yī)生委婉地說，“我們這里，條件有限?！?p> 就在這時，周曉梅從門外匆匆跑來：“得勝，有電話打到村里。我怕耽誤事，就讓他們打到縣醫(yī)院?！?p> ”再說吧！“我無暇顧及，回頭問醫(yī)生，”大夫，如果……“
”程得勝?！爸蛋嗍抑蛋嗍乙幻蠓蚋吆拔业拿?，叫道，“接電話?！?p> 我無可奈何，跑過去拿起聽筒，是張明遠。
“小程！總算找到你了！“他的聲音透著興奮，“好消息！《城鄉(xiāng)之間》入選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了！下周一在BJ召開，你必須參加！“
我一時語塞。這是多少作家夢寐以求的機會，可是現(xiàn)在...
“張編輯，我父親病重，正在醫(yī)院...“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說道：“很抱歉聽到這個消息。小程，這次會議真的很重要，各大出版社編輯都會到場，對你的作品推廣極為有利。“
我看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和躺在走廊臨時病床上的父親，心如刀絞。
“謝謝張編輯，抱歉?！皰鞌嚯娫挘铱吭趬ι?，雙腿發(fā)軟。
周曉梅走過來，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誰的電話？“
我把消息告訴她，她的眼睛先是一亮，隨即黯淡下來：“可是爸這樣...“
“我知道，“我握住她的手，說道，“我已經(jīng)拒絕，不會去的?！?p> 周曉梅咬了咬嘴唇，說道：“也許...也許爸的情況，明天就好轉(zhuǎn)了？“
我們同時看向父親。他正虛弱地咳嗽著，母親在一旁輕輕拍著他的背。程桐不知何時爬到了爺爺床邊，用小手摸著他發(fā)燙的臉，咿咿呀呀地說著只有她自己懂的話。
當天下午，我們決定送父親去省醫(yī)院。雪暫時停了，路面已經(jīng)結(jié)冰，三輪車開不了，只好叫了縣醫(yī)院的救護車。費用高得嚇人，此刻已經(jīng)顧不上了。
省醫(yī)院的急診科，人滿為患。我們等了兩個小時才見到醫(yī)生，又是一連串檢查：抽血、拍片、心電圖...
父親像個破舊的布娃娃一樣，被推來推去，他始終很安靜，甚至安慰我們說：“沒事“。
最終診斷，比縣醫(yī)院更嚴重：肺部感染引發(fā)心衰，需要立即住院治療。
“至少兩周，“戴著金絲眼鏡的主任醫(yī)師神情凝重，不容置疑道，“之后，看恢復(fù)情況?！?p> 安排好病房，天已經(jīng)黑了。母親堅持要守夜，我和周曉梅只好帶著程桐在醫(yī)院附近找了家小旅館住下。程桐很快就睡了，我坐在窗前，望著外面又開始飄落的雪花發(fā)呆。
“給，“周曉梅遞給我一杯熱茶，說道，“在想創(chuàng)作會議的事？“
我接過茶杯，熱氣模糊了我的視線：“不去。爸這個樣子，我怎么能走？“
周曉梅坐到我身邊，輕輕靠在我肩上，說道：“爸會理解的?！?p> “我自己不理解，“我聲音哽咽，說道，“我一邊想陪在爸身邊，一邊又放不下那個會議...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這說明你是個正常人，“周曉梅柔聲說，“如果你完全不為所動，那才奇怪呢?！?p> 那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做了許多支離破碎的夢。天蒙蒙亮?xí)r，我被程桐的哭聲驚醒，發(fā)現(xiàn)枕巾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
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場漫長的拉鋸戰(zhàn)。父親的病情時好時壞，高燒退了又起。我和母親輪流守夜，周曉梅則帶著程桐往返于旅館和醫(yī)院之間。
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的日子，一天天臨近。
會議前一天晚上，父親的精神突然好了些。他喝了半碗粥，甚至能坐起來說會兒話。醫(yī)生說是好兆頭，我注意到他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復(fù)雜。
“得勝，“等周曉梅帶母親去吃飯時，父親突然開口，說道，“你...是不是有個什么會？“
我一愣：“您怎么知道？“
“曉梅跟我說的，“他虛弱地笑了笑，“很重要的會吧？“
“不重要，“我給他掖了掖被角，笑道“就是幾個作家聚在一起聊聊?！?p> 父親搖搖頭：“別騙我...曉梅說，對你的寫作...很有幫助。“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父親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的手依然發(fā)燙，力氣出奇地大。
“去吧，“他直視我的眼睛，說道，“我沒事?！?p> “爸，我不會去的。您的情況...“
“聽我說，“他打斷我，“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不是種了多少地，而是養(yǎng)了個會寫字的兒子。“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中某個緊鎖的盒子。我低下頭，不讓父親看見我的眼淚。
“您別這么說...“
“真的，“父親的聲音很輕，異常清晰，“每次看到你的文章印在書上，我就想...要是當年我去了農(nóng)機廠，現(xiàn)在會怎樣？“
我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父親很少提起那個他放棄的機會。
“我沒后悔，“他繼續(xù)說，“因為如果我去了，就不會有你...至少不是現(xiàn)在的你?！?p> 我的眼淚，終于決堤。父親笨拙地拍拍我的手，就像我小時候摔倒時他做的那樣。
“去吧，“他重復(fù)道，“回來給我講講...BJ什么樣?！?p> 最終，我還是沒去BJ。那天深夜，父親的高燒又起來了，一度陷入昏迷。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我們?nèi)沂卦贗CU外面，度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幾個小時。
當清晨的陽光照進醫(yī)院走廊時，父親奇跡般地挺了過來。醫(yī)生說他的生命力很頑強，需要繼續(xù)觀察。
我給張明遠打了電話，說明情況。他非常遺憾，表示理解，還說要幫我向與會者解釋。
“對了，“他突然說，“你能把《城鄉(xiāng)之間》的最新章節(jié)發(fā)給我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編輯很感興趣，想先看看。“
我這才想起，因為父親生病，我已經(jīng)一周沒寫作。此刻，我突然有了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不是為出版，不是為名聲，只是想記錄下這段日子，記錄下父親的故事。
當天下午，趁父親睡覺，我坐在病房走廊的長椅上，打開筆記本開始寫作。不是《城鄉(xiāng)之間》的既定章節(jié)，而是一篇全新的《病房手記》。
我寫父親粗糙的大手，寫他即使在病痛中也保持的尊嚴，寫他對兒子說的那句“最驕傲的不是種了多少地“
這些文字，像決堤的河水一樣奔涌而出，我寫得忘乎所以，連護士叫我都差點沒聽見。
“程得勝？你父親醒了?！?p> 我趕緊合上筆記本回到病房。父親已經(jīng)能坐起來了，正小口喝著母親喂的水。看到我，他微微點了點頭。
“寫東西呢？“他問，聲音虛弱但清晰。
“嗯，“我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寫了點...醫(yī)院里的見聞?！?p> 父親的眼睛，亮了一下：“讀給我聽聽？“
我遲疑了。這些文字太過私人，太多情感……
看著父親期待的眼神，我還是打開了筆記本。
讀著讀著，我的聲音開始發(fā)抖。當我讀到關(guān)于他“粗糙的大手“那段時，母親悄悄抹起了眼淚。父親，這個一輩子不善于表達情感的硬漢，眼眶也紅了。
“好，“我讀完最后一個字時，他說，“真好?！?p> 周曉梅站在門口，懷里抱著程桐，眼里噙著淚水，說道：“你把爸寫活了，“
她輕聲說，“他會在你的文字里永遠活著?！?p> 父親的情況，逐漸穩(wěn)定。一周后，醫(yī)生允許他出院回家休養(yǎng)，開了一堆藥和嚴格的醫(yī)囑：絕對臥床，定期復(fù)查，不能受涼...
回家的火車上，父親靠窗坐著，望著外面飛馳而過的景色發(fā)呆。
回到家，村里已經(jīng)銀裝素裹。那棵梧桐樹掛滿了雪花，枝條低垂，像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屋里爐火燒得正旺，母親忙著熬粥煎藥，周曉梅收拾著這些天積攢的家務(wù)，程桐在搖籃里咿咿呀呀地自說自話。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軌，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永遠改變了。
那晚，安頓好父親后，我坐在書桌前，繼續(xù)寫《病房手記》。周曉梅抱著熟睡的程桐走進來，輕輕坐在我身邊。
“張編輯來電話了，“她小聲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編輯很喜歡你發(fā)去的章節(jié)，想約你談?wù)劤霭媸乱恕！?p> 我放下筆，問她：“什么時候？“
“年后。他們說不急，讓你先照顧好家里?！?p> 我點點頭，看向窗外。雪又開始下了，無聲地落在院子里，落在梧桐樹上，落在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曉梅，“我突然說，“我不打算搬去省城了?！?p> 她驚訝地看著我：“為什么？“
“這段時間在醫(yī)院，我想了很多，“我握住她的手，“看著那些城里來的病人，他們有的很有錢，有的很有地位，生病時一樣無助。而爸...他在自己種了一輩子地的鄉(xiāng)下，會過得更好?！?p> 周曉梅沉思了一會兒，猶豫道：“那程桐的教育呢？你不是說想讓她接受更好的教育嗎？“
“我們可以送她去縣里上學(xué)，周末回來?；蛘?..“我猶豫了一下，“等爸身體好些了，我們可以在縣城買個小房子，你和程桐住那邊，我兩邊跑?！?p> 周曉梅微笑著搖搖頭，說道：“你呀，總是想把所有人都照顧好。其實，不管在哪里，只要我們在一起就行。““
她靠在我肩上，我摟住她，看向窗外的飄雪。
鋼筆在臺燈下閃著微光，筆記本上的墨跡還未干透。搖籃里，程桐翻了個身，發(fā)出小貓一樣的呼嚕聲。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生活就像窗外的雪，看似無聲無息，卻在悄然改變著世界的模樣。我的責(zé)任，就是用手中的筆，記錄下這些細微而深刻的變化。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輕手輕腳地走到父母房門外。聽見里面?zhèn)鱽砀赣H平穩(wěn)的鼾聲和母親輕輕的咳嗽聲，我松了口氣，轉(zhuǎn)身去了廚房。
生火、燒水、熬粥...
這些平日里母親做的活，我現(xiàn)在做得越來越熟練。當?shù)谝豢|陽光照進院子時，我端著熱騰騰的小米粥和雞蛋羹，輕輕敲響了父母的房門。
“爸、媽，吃早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