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天生一對,我們形影不離。
我們將彼此撕成碎片,我們在無盡的黑暗中緊密相擁。
?。ǘ?p> “那孩子也真是怪,旁的丫頭賣到了這里恨不得哭鬧個沒完,她倒是好,不吭不響地在屋里坐著,一動不動?!?p> “三天沒吃過飯倒是能忍,而且怕不是個啞巴?”
“哪里會,你又不是沒看見,她對那人牙子說了什么,那陰沉威脅的語氣,怎會像個五歲的女娃娃?!?p> “模樣這么周正,就是不會說話算什么,當(dāng)個舞姬綽綽有余了?!?p> 屋里沒上亮子,借著月色可照見屋中淺粉色繡著團(tuán)花的帳子、角落處放著一面半人高的鏡子,桌上擺著茶水冷飯。
南宮菡萏一聲不吭地蜷縮在角落里,她的眼睛泛著紅色,卻如何也流不下淚水,她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拳頭攥成一團(tuán),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屋外仆婦姑娘們的話語,聲音不高不低,倒也沒進(jìn)得了耳朵。
三日前,她失去了家人,被父親的徒弟賣到了這處歌舞坊。
五歲孩子的世界,頓時傾倒得天翻地覆。
“啪嗒”“啪嗒”,有人踩在這地板上的聲音,她從屋中的角落里緩緩走出來,那赤著的腳立在她面前。
“阿爹叫菡萏活下去的,對吧?”那雙赤足的主人在她身前蹲下來,一字一句地說道。
南宮菡萏蒼白的小臉從繚亂的發(fā)中緩緩抬起,黑暗之中,她看清眼前的來人,卻嚇了一跳。
眼前的人只是個年幼的孩子,她穿著紅色的襦裙赤著腳,黑色的長發(fā)如瀑,蹲在她面前的時候垂在地上,她的臉上帶著認(rèn)真的神采,卻在發(fā)覺南宮菡萏驚異的目光的時候,對她溫和地笑了。
那是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除了她眉心的三道紅蓮花鈿,不帶任何的區(qū)別。
“你,你是誰?”南宮菡萏顫巍巍地問道。
她笑起來,卻帶著與年紀(jì)并不相稱的成熟:“就叫洛蓮九吧?!?p> “洛蓮九?”南宮菡萏揉了揉眼睛,看向她與自己毫無分別的臉龐,就仿佛對著一面鏡子。
洛蓮九點了點頭,安慰地拉住她瘦削的手:“洛蓮九是阿爹買給菡萏的替身,你知道什么是替身嗎?”
南宮菡萏愣了一下,又點點頭,她記得阿爹曾經(jīng)跟阿娘討論過這件事情,阿娘還罵了阿爹一頓,她以為爹爹只是個玩笑話。
洛蓮九拉住她的手,微微的冰冷,卻帶著力量:“我會一直一直保護(hù)菡萏的,有我在,菡萏就不用怕了?!?p> 南宮菡萏囁嚅道:“阿爹,他們殺了阿爹?!?p> 洛蓮九深深低了口氣,撫上她的發(fā),安慰她:“我知道。他們一定會付出更加慘重的代價?!?p> 她的語氣從溫和安慰漸漸轉(zhuǎn)變得愈發(fā)冷冽,她將菡萏擁在懷中,輕輕地哄著。
“他們會付出代價的?!?p> ?。ㄈ?p> 如果一個人不足以承擔(dān)痛苦,
那兩個人的話,是否就會好一點呢。
?。ㄋ模?p> “你是誰?為什么要帶我走?”她望向牽著自己的女子,仰著頭出聲問道。
“難不成你想在此處爭當(dāng)?shù)谝晃杓??”女子戴著斗笠,左手持著一柄帶血的長劍,冷聲回答。
南宮菡萏搖了搖頭,只是看著她滴血的劍身,眸光微微顫抖。
女子注意到孩子的神色變化,嘆了口氣,將長劍收入劍鞘,蹲下來看向孩子:“我早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的。”
五歲的孩子生性敏感,立時問道:“她是誰?”
女子雙眸凝視著南宮菡萏,嘆了口氣:“不知道這個,或許你還能活得長些。南宮菡萏,我?guī)闳ヒ粋€故人那里可好?”
南宮菡萏若有所思,問道:“你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你認(rèn)識我?”
女子摸了摸她的額發(fā),疲憊的聲音緩緩響起:“我曾經(jīng)是你娘親的師父?!?p> 南宮菡萏眨了眨眼,驚異道:“娘親有師父?!?p> 即便女子并不覺得跟一個五歲的孩子捋清楚事情,是件值得做的事情,可她仍舊神色認(rèn)真,凝視著孩子撲閃的眸子,一字一句地問道:“南宮菡萏想成為什么樣的人?!?p> 她的話題轉(zhuǎn)得莫名其妙,孩子被她問得一愣,沒有立時回答。
女子淡漠地問道:“是相夫教子順理成章卻一生平淡,還是身入江湖顛沛流離卻掀起一番風(fēng)雨?”
南宮菡萏略一垂首,又看向女子:“方才你殺了一屋子的人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你能教我武功嗎。我想報仇?!?p> 女子凝視了她一會兒,半晌,她問道:“哪怕付出萬死莫贖的代價嗎?”
南宮菡萏點點頭,神色堅定。
五歲的孩子根本不會懂得何為代價,女子心下嘆息,緩緩說道:“好,這是菡萏自己的選擇,你要記住了?!?p> 仿佛時光流轉(zhuǎn),十多年歲月翻過去,也有一個孩子曾經(jīng)跪在她身前,握緊了手中的劍,稚嫩的聲音滿是不容置喙。
“師父,我會成為初五最好的殺手?!?p> ?。ㄎ澹?p> 愿你在陽光下享受無憂無慮的歡喜,
只留給我陰翳里手握兇刃的卑鄙。
?。?p> 偌大的屋中只留下小小的她,她聽得見墻外大人們的話語,夾雜著“蘇家”“小瑾”“洛漣城”這些或聽得懂、或不懂得詞語。
她小心翼翼地吹滅了燈火,凝視著角落:“你在嗎?”
角落里傳來腳步聲,她在四處打量,有問道:“這是哪里?”
她現(xiàn)在叫蘇菡萏,娘親的師父告訴自己,從今天起,南宮家的一切都是不能為外人道的秘密。
蘇菡萏見洛蓮九出來,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多少有了寬慰:“是毓山。你不讓我告訴旁人你的存在,我還以為你會丟下我。”
洛蓮九看向四周,緩緩問道:“毓山?”
蘇菡萏點點頭:“娘親的師父將我?guī)磉@里,今天起我是蘇偲瑾的遺孤蘇菡萏,投靠姑姑蘇未央生活?!?p> 洛蓮九皺起眉:“蘇偲瑾?”
蘇菡萏吸了口氣,緩緩說道:“阿九,我只是為了報仇?!?p> 洛蓮九將她摟在懷中,安慰一般:“你自己說了,南宮家的一切都是個秘密。從今天起,你是有姑母照顧的蘇菡萏。南宮家的事情,交給我處理?!?p> 蘇菡萏搖了搖頭:“我跟你一起?!?p> 洛蓮九笑起來,摸著她的烏發(fā),笑意寫在臉上:“我們倆個,陷進(jìn)去一個就夠了?!?p> (七)
不離不棄是一種幸運的詛咒,
我們卻只能永遠(yuǎn)不眠不休地糾纏下去。
(八)
“所以你就將南宮家的事情告訴了他?那個壽州來的小子?”洛蓮九只覺得自己被氣得七竅生煙。
蘇菡萏被她驟然發(fā)火嚇了一跳,十二歲的孩子嚼著糕餅,只是怔愣了一下,卻帶著不在乎的意味看向她:“言懌,你也認(rèn)識的?!?p> 洛蓮九見她不緊不慢,覺得頭疼不已:“壽州言家,江湖上的一方勢力。他要是拿你的身世作一番文章呢,蘇菡萏,你不要命了?!?p> 蘇菡萏放下糕餅,以往她們之間爭吵,從來都是阿九面不改色,自己火冒三丈,今日真是好笑,換了個模樣似的:“對,我早就不要命了,你忘了嗎,南宮菡萏死在了七年前?!?p> 洛蓮九見她好整以暇地冷語,反而平靜下來:“菡萏,我說過不會讓你受到半分傷害,我會保護(hù)你?!?p> 蘇菡萏看向她:“所以把我弄暈,裝成我的模樣出去也是保護(hù)我的方式?”
洛蓮九微微變了神色,緩緩說道:“我不會做出對你不利的事情,我活著的意義,全部是為了你?!?p> 蘇菡萏被她的話語怔住了,她頓了一會,什么也說不出,她坐在高足蹄笙上面色疲憊地說道:“我總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出現(xiàn)、說話、做事,你一次次地將我關(guān)起來,讓我睡過去,我一睜眼,又是莫名其妙的地方。阿九,我為什么要遭受這種折磨呢?”
洛蓮九嘆了口氣,徐徐說道:“菡萏,我是為了你的安全?!?p> 蘇菡萏緩緩抬起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洛蓮九,笑容有些扭曲:“阿九,你可不可以為自己活一次呢?”
(九)
你看,
太陽沉落的時候,
陰翳就代替了晨光。
(十)
她看著湖水中的人,血色漫延在這水波中。
她看了好久,一動不動,直到那蒼白而美麗的臉龐沉了下去,不見蹤影。
青云澗之下,她緩緩抬首,眸光漸漸望向遼闊的天外。
天的西方是嘉州,朔方是漠北。
末了,她打定主意似的勾起嘴角,向西邊緩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