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蘇二

　　小雪初霽晴方好，湛空飛霰，紅梅枝顫，瑤臺素裹綴庭蘭。

　　正是臘月時節(jié)，長安城的天氣已經(jīng)是天寒地凍，路上的行人匆匆，跺著腳，呵著白氣，哆哆嗦嗦地走過。

　　長安城平康坊是出了名的煙花巷，新建的邀月閣里的氣氛熱烈的很，地龍烘得那三層樓臺暖融融的，不計其數(shù)的鎏金仙鶴形態(tài)的炭火盆遍布這偌大的歌舞坊。

　　緋色的幔子輕輕柔柔地從雕花描彩的屋頂垂下，繡著紅蓮的毛毯上一個腳帶金鈴鐺的女子在那里恣意地赤足舞動著，她一身火紅的蟬翼紗衣更是給人朦朧的遙想，一頭烏黑的秀發(fā)隨她的旋轉(zhuǎn)好似一朵綻放的墨蓮，在她停駐的時候又像天河垂瀑一樣落下，直抵腰間那滾了金邊的玉板紅絳帶。

　　她似胡姬一般帶著紅色的面紗，只給人留下一雙見之不忘的眉眼，和眉心魅人的蓮花妝，她在那里熱情似火地舞動著，就好似一幅出自上神妙筆的畫卷，眉柳如黛似笑還嗔，眸星勝珠似喜還慍。

　　那女子跳著一支曲子，正是時下流行的《大搖娘》每次搖一下，底下坐著的醉醺醺的勛貴公子們都?xì)夥諢崃业睾爸皳u呀，小娘子”，再無往日清高矜持的模樣。

　　女子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那些公子哥，眼底里盡是輕蔑嘲諷之色。

　　等那女子行過禮下了臺，那群鮮衣怒馬的兒郎們依舊沉醉在那動人的舞姿中難以自拔。

　　底下的女管事玉姑看得眉開眼笑，這個六個月前自己找上門來的姑娘開始她是信不過的，但邀月閣初立門面也沒有上得了臺面的女子，況且這女子的容色與文采也是閱人無數(shù)的玉姑從未見過的驚艷，所以只得讓她試上一試。

　　這個女子也真是奇怪，她玉姑給出得那么條件豐厚的契約她也是不簽，只說要一個容身之所，沒想到的的是，自己上面那個主子也是同意的。

　　“洛姑娘，蘇府的二公子想邀您到花廳吃杯酒。”玉姑笑瞇瞇地問著那剛下來的女子。

　　洛蓮九雖跳了那么長時間，卻依舊面不改色，只是面上蒙了層薄薄的細(xì)汗，越發(fā)像一朵出水的紅蓮。

　　洛蓮九挑挑眉，笑吟吟地問著：“玉姑說得可是那位蘇慕逾蘇公子？”

　　“這長安城里沒有第二個人敢被稱為蘇二公子了?！庇窆煤蜌庥止Ь吹卣f道，主子交代過她要好好待這位洛姑娘。

　　“既然是蘇二公子，萬沒有拒絕的道理。請他到花廳先等會兒，我先去換趟衣服?！甭迳従泡p笑著，語氣中帶著不易察覺的期待。

　　玉姑奇怪她這副興沖沖的樣子，她本以為蓮九會像以往那樣的拒絕，今個兒蘇二公子提出一見，她知會一聲蓮九也好回絕，沒想到她會答應(yīng)。

　　玉姑看著那明明嫵媚動人卻冰冷地令人難以靠近的蓮九，鼓足了勇氣才說上一句：“可主子說您不能私下見客。”提到主子，玉娘總歸是硬氣幾分。

　　洛蓮九眉眼笑得彎彎的，語氣卻帶了幾分不耐：“玉姑姑，那是你的主子，不是我的。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您能收留我，我很感激，但是我也在為您干活，一事歸一事，以后也休再提了。”

　　玉姑嘆了口氣，想著自己最好不要跟主子眼前的紅人起了沖突，遂道了聲“是。”便匆匆離去傳話了。

　　絳色薄紗圍著的亭子矗立在偌大的湖面上，已是隆冬臘月湖面早已結(jié)了冰，薄薄地覆了一層積雪，陽光下顯得晶瑩而迷蒙。

　　蘇慕逾著了件碧色的直裰，發(fā)胖的身子活像一只青團(tuán)，面上因醉意添了紅暈，一雙劍眉直入鬢角，眸中帶著幾分自傲，倒是一副俊俏的模樣。

　　他等得有些不耐，但又不敢像往日一般的莽撞，這傾慕已久的蓮九姑娘肯讓他私下會面，倒是讓這個狂傲慣了的人詫異不已。

　　不過，他很快不屑起來，自持身份慣了的他諷刺地笑笑，不過一個舞娘，憑著蘇家的實力有什么得不到呢？

　　他快快摒退了下人，免得他們一會兒壞了他的好事。

　　蘇慕逾懶洋洋地倚在八仙桌上，自顧自地酌酒，正耐不住性子，準(zhǔn)備大發(fā)雷霆的時候卻聽得一聲孤冷清澈卻隱隱帶著幾許醉人的聲音傳來，

　　“蘇公子，久等了?！甭迳従判χ琅f帶著那副面紗，身上穿了件棗紅色的齊胸襦裙，還是系著滾了金邊的玉板紅絳帶。

　　蘇慕逾見了她，只覺得無形中有種逼人的壓迫氣息生生地摁著自己，本來被人怠慢生的一肚子火也不好發(fā)泄，只得咬著牙，學(xué)著兄長往日拘謹(jǐn)有禮的態(tài)度笑了笑：“是在下傾慕洛姑娘已久，實在是唐突了。”

　　洛蓮九低低一笑，自是生得無盡嫵媚，恰似一朵靜靜綻放的紅蓮，看得蘇慕逾一臉癡慕，洛蓮九早聽得十七歲的蘇家二公子跋扈蠻橫，這副謙恭的樣子卻只會令她發(fā)笑，她好奇地想看看那副樣子之后的真實，蘇二公子的暴虎馮河與斤斤計較。

　　洛蓮九抬手為蘇慕逾添了一杯酒，嬌聲笑著：“蘇二公子真是個知禮的人兒，想必家風(fēng)必是極好的，蓮九聽外面都說您兄長品行端正，彬彬有禮，真真是個如玉的公子，蘇家果然是大戶人家。”

　　蘇二本就性子張狂乖戾，自小就被那謙謙有禮的兄長比了下去，如今又帶著幾分醉意，自是愈發(fā)怒火中來：“大哥么？提他作甚，只不過是面上做足了功夫的小人，只會討些長輩歡喜，哪里有什么真本事?！?p>　　洛蓮九勾了勾嘴角，又為那蘇二斟了杯酒，蘇二一臉醉意迷離，盯著那雙淺白如玉的素手，不由自主地抓了上去。

　　洛蓮九不著痕跡地一躲，似乎要放好那酒杯的樣子，蘇二尷尬地拿起那酒杯又是一飲而盡，動作也有些哆哆嗦嗦了。

　　洛蓮九笑著說道：“誰不知道蘇二公子一手皓月金刀用得出神入化，這長安城中也是找不到第二個了，想必蘇家家主是極喜歡公子了?！?p>　　蘇慕逾聽了這美人的夸贊，不由得暢快一笑，但想起父親往日的偏心，卻是怒火中燒：“本公子有本事又有什么用，還不是周遭人不長眼，竟說著我不如那蘇家大郎的青云玉龍劍，我呸，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有什么好，我就不明白了，那些小人盡是緊著趕著上跟前捧他，等下個月初五，我蘇家設(shè)臺選繼承人再讓他們好好見識見識我的厲害?！?p>　　洛蓮九見那蘇二喝酒已經(jīng)醉得不行，卻是依舊一杯杯地勸著：“蘇公子果然是好酒量，如此倒是不辜負(fù)蓮九這藏了多年的花雕酒?！?p>　　蘇二眼神甚是迷離，可是那如玉般的美人帶著蠱惑的眸子與那鑲著貓眼綠的金罍在他眼里卻是愈發(fā)的清晰了，只想著暢快地喝著，散去胸中的戾氣。

　　洛蓮九嬌笑著：“小女子初來長安倒是有一事不明，這自古立嫡立長，怎的還要用這比試遴選？”

　　“立嫡？家中長輩們不會說這樣的事來打自己的臉?！碧K二醉紅了臉，一聲嗤笑，卻又欲言又止地擺擺手，“長輩的事情，本公子又怎么好說?！?p>　　洛蓮九挑挑眉，一副好奇的模樣，卻嗔著：“小女子不過一個舞姬，初來長安，蘇二公子這樣有頭有臉的人堪堪把蓮九的好奇心惹了出來，卻是欲說還休，真真是讓人氣惱，公子你可要自罰三杯?！闭f著，就要給蘇慕逾倒酒。

　　他蘇二已經(jīng)神志有些不清了，他隱約覺得這酒不是花雕，但終歸是好酒，能讓他將內(nèi)心的不快盡數(shù)脫出：“也罷，你，你不過是一個舞姬，知道也是無妨，我也是聽下人們悄悄議論過，當(dāng)年父親不過一個庶子，卻算計了他的弟弟，就是家中的嫡長子，遣人賣了出去的。這事兒前幾年不知道怎么被人捅了出來，呵呵，父親做了這等丑事，哪好意思提著什么立嫡，只說當(dāng)年可是憑本事得了家主之位，他那嫡出的弟弟是個廢柴，日后蘇家家主遴選只看武功不論嫡庶。況且，所謂蘇家家主象征的玉佩，父親花了大筆的人力物力都沒找回來，這家主之位，哼，也不過為族人詬病。”那蘇二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完，終于一口氣撐不住昏昏的睡了過去。

　　洛蓮九輕輕地喚著：“蘇二公子？公子”回她的只有如雷的鼾聲。

　　她將自己的衣襟揉了揉，變得松松垮垮，才拍了拍手叫來蘇二公子的隨從。

　　那些青衣的小廝們見了花廳中這番景象，不由得低下頭去。

　　“你家公子醉了，好生伺候地扶回去吧?！甭迳従虐胝诎胄咚频恼f著。

　　那些小廝忙將公子抬出，那肥重的身子倒是叫他們冷汗密布，卻依舊訓(xùn)練有素地樣子，忙不迭地將蘇二送出了花廳。

　　直到那些人消失在視線里，洛蓮九才輕輕搖了搖腳腕上系著的玉脂鈴鐺。

　　暗處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穿著一身深色襖裙，沉著地向蓮九走來，那女孩容色平凡，讓人難以記住似的，只有一雙眼睛晶瑩剔透，看著聰慧可人。

　　“主子?！毙∨_蓮九一抱拳。

　　“阿遹，幫我辦件事好嗎？”洛蓮九沖她一笑，似在詢問卻是那樣的讓人不能否定。

　　阿遹睜著一雙明湛湛的眸子，就像洛蓮九在雪地里見到她時那樣的明麗，阿遹謙恭地說道；“主子，您盡管吩咐吧?！?p>　　洛蓮九拉過阿遹有些冰涼的手，她記得一個多月前的雪夜，就是在那一天，她在巷子里的避人處看見了蜷縮成一團(tuán)的小小的阿遹，一雙眼睛帶著戒備與倔強(qiáng)，讓她想起了當(dāng)年養(yǎng)過的一只小兔子。她帶著阿遹，逃過了戲法班子的追捕。

　　洛蓮九輕笑著，用玉簪輕輕地沾了些凍傷膏，帶著隱隱的桃花香，幫阿遹涂在手上。

　　“主子？”阿遹像一只受驚的小鹿，不安地叫著。

　　洛蓮九沒有抬頭看她，只是自顧自一般地說道：“阿遹，凍傷還沒有好嗎，有些事情，只有阿遹幫我了?！?p>　　阿遹一怔，看著眼前的女子，有些動容地輕喚一聲：“主子?！甭月杂形宋亲樱牌胶偷卣f道：“放心吧?！?p>　　洛蓮九點點頭，用梨花白的帕子凈了手，說道：“阿遹，蘇二公子的話你可聽見了？”

　　阿遹一愣，有幾分驚疑不定，又強(qiáng)裝平靜似的說道：“聽見了?！?p>　　洛蓮九滿意地點點頭：“阿遹，你不用怕，蘇二的話這樣的精彩，就這樣慢慢地爛在我們心里倒是可惜，前幾年因這流言熱鬧的長安我們未曾有幸見過，今年可不能錯過這同樂的機(jī)會了，你說是不是？”

　　阿遹還小，聽不懂她的意思，只是順著主子點點頭。

　　洛蓮九目光微冷，哂笑著：“既如此，這些話就給這百姓其樂吧，阿遹，你知道該怎么做的，我相信你?！?p>　　阿遹神色堅定，向洛蓮九襝衽一禮，道了聲明白，便匆匆告退了。

　　洛蓮九看著那深色衣裙裹著的小小人兒，不由得笑著，生活在下層的人恐怕最珍惜的就是這些看重與知遇之恩了，還好，對于阿遹，這些東西，她還是給得起的。

　　注：阿遹，遹（音“玉“，意為”遵循、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