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過后,不知是何時辰。
谷雨一人靜靜躺在床上,羅帳飄飛,掀起床頭一角,從這一角看去,她濃密的睫毛微微顫了一下,接著,眉頭一扭,漸漸的,她的眼睛緩緩睜開一條縫來。從窗戶穿透進來的幾縷光束很是刺目,她趕緊又閉上了眼。
如此開了又合,來來去去幾番,適應(yīng)了這明暗交替之后,她才再次睜開眼來。
她眼簾半合,半顆眼珠徐徐轉(zhuǎn)動,掃視著周圍。
房間素雅,一桌四凳整齊居中而立,大門正對的墻上,供著扁鵲的畫像,畫像之下,是靠墻壁柜,柜上香爐煙霧撩起,散著檀香彌散在屋里。
“地獄就是這樣的嗎?素雅的臥房清靜自得,做鬼真是比做人強呀”想到此處,谷雨不由得咧著嘴,苦苦一笑。
這一笑,牽著肌肉拉痛胸膛上的傷口。
“做鬼,難道也知道痛嗎?”谷雨心中疑惑。
“不行,要再試一下!”有了此想法,谷雨便伸手在腰上一掐。
“天吶,真的會痛——”
“姑、姑娘——你醒了?!”谷雨迷糊得緊,完全沒有留意到近身來的丫鬟。
丫鬟既驚又喜,“噔”的一聲將手中托盤一放,顧不得撒出來的湯藥,便嚷著跑出門去了。
“原來,還活著呀……”谷雨半眼一咪,半壁眼神暗了下去,莫名流露出幾分失望之色。
既然沒死,又是身在何處?此刻,她竟不覺得恐慌,似乎在鬼門關(guān)兜了一圈以后,膽子沒那么小了
是啊,這世上除了“生”和“死”,又有什么可配稱作“大事”呢?
她努力回憶著發(fā)生的過往,怎地突然憶起季海川刺傷自己的那一瞬……
摸了摸傷口,它依舊隱隱作痛,這一痛,竟讓她淺淺一笑,或許,還是活著好??!
意識漸漸清晰,不知怎地就憶起沉睡中的夢境來……
夢境中,她和一個男子赤著身泡在池里,他輕輕環(huán)抱著自己,讓她覺得既溫柔又踏實。
直到現(xiàn)在,他身上的味道似乎仍然徘徊于鼻還未褪去。
谷雨不禁面紅耳赤起來,忍不住將被面往上扯了扯,試圖遮住她已經(jīng)泛紅的臉,身上很熱,就要溢出汗來。
還好只是個夢,她安慰著自己,可自己怎會做這樣的夢呢?自己從未對任何人有過男女之情,怎會如此突兀?不僅如此,這夢境竟還如此真切,就像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一般……
這時,一串輕重不一的腳步聲朝房而來……
“……脈象有力,沉按雖弱,但卻不絕,是恢復(fù)之象。只是身體仍舊虛弱,需再服些藥”醫(yī)者捋著胡須坐在床前,慢條斯理為谷雨搭著脈。
只身躺在床上,吸納眾人的目光,且不說剛蘇醒來模樣是如何的狼狽不堪,光說褪去外衣暴露在眾人面前的廉恥之心,谷雨也頗是尷尬,有些不自在的她,剛消下去些的紅暈又反彈回來。她縮回手來,害羞的擰著被面沒有做聲。
“谷雨妹妹,這位是醫(yī)堂的大夫,是他救了你”諸葛長風將谷雨的無所適從看在眼里,彎下腰來輕聲說道。
谷雨懵懵不知的模樣,向醫(yī)者低頭輕點,道了聲謝。
“無需說謝,給你縫合傷口不過是使些力氣,你體質(zhì)至陰至寒,失血過多,非民間藥石所能醫(yī)治,救你的,是你這些朋友,是他們冒險到郡守府走一趟才找來了藥引”醫(yī)者笑嘻嘻的捋著胡須,話語雖是自謙,但面上竟呈現(xiàn)幾分得意之色。
谷雨聞后,心里猶如溫水一熱,她揚起嘴角,看了看人群里的諸葛長風和藍辛夷,四目相對時,突然心頭一熱,很快眼眶就紅了。
此刻,季海川正躲在人群最后一排,他暗沉的表情,似有所喜,又似有所失。
谷雨無心一瞥,便一眼看見藏在最后的季海川,突然,不由得心中一緊,笑容便僵在臉上,下意識將身體往被里蜷了蜷。
她這一小小的舉動,季海川全都看在眼里,他凝重的臉上,因此多了幾分苦澀,他泯然一笑,悄身離門而去。
醫(yī)者診完,便遣了屋里的人,只剩諸葛長風和藍辛夷留守在側(cè)。
“可還覺著哪不舒服?”藍辛夷問。
谷雨支起身來靠在床幫上,摸著還半是迷糊的腦袋,回道“沒事,就是睡多了頭還有些暈,一會出去透透氣就好了”。
“我、不是很會說話,也說不出那些肉麻的話,總之,謝謝諸葛大哥和辛夷姐的救命之恩……”谷雨抿嘴,羞澀淺笑,兩個梨渦便在嘴角若隱若現(xiàn)。
“季海川他——”本想借此機會緩和兩人之間的矛盾,話卻到了嘴邊,就無論如何說不下去,憋在心中的那股勁突然一泄,諸葛長風只能懊惱的垂下頭去。
谷雨仰著臉,一臉認真的看著諸葛長風“他——?如此也好,就當我和他兩清,互不虧欠……”。
谷雨有些難過,身上的傷口明明還在痛著,她嘴上卻輕易道出兩清。或許,終究還是有些埋怨吧,當時,她以為一死便可結(jié)束她和季海川之間這筆糊涂賬,也能補償對林湘兒的愧疚??芍钡剿肋^一次,她才意識到,即使自己以命相抵,這樣的結(jié)局也回天乏力。況且她并不是個無事一身輕的人,她有自己的使命和責任,性命早就不能由己,又如何能兌給他?
“我說的不是這個——”諸葛長風未盡的話,谷雨終是誤解了,看著她虛弱未愈的模樣,諸葛長風又將到口的話吞了回去。
藍辛夷卻是個明白人,她當然知道諸葛長風想要說什么,只是她執(zhí)著的認為此事不可說,也不能說,便當機立斷,打斷了兩人的談話“你大病初愈不宜多語,還是再躺一會,我見堂內(nèi)有些上好的大棗,我去討要些來熬點粥,義兄,你陪我一道可好?”。
諸葛長風自然也明白藍辛夷的用意,奈何只是搖頭一笑,不再多言,陪著藍辛夷一道出了房門。
……
季海川失魂落魄的抱膝坐在后院回廊上,一陣風吹來,輕輕掀起他眉間零碎的短發(fā),露出那雙皺緊的濃眉,濃眉之下,一雙瞳神酸澀的盯著回廊發(fā)呆。
想這二十余年,不是丟沛流離,就是寄人籬下,不是朝不保夕,就是衣不蔽體。母親性子沉著,鮮少看見她笑,她對他嚴厲總歸多過關(guān)懷,特別是進了將軍府的門,日子過得更是大氣不敢喘。
直到湘兒的出現(xiàn),他的日子才變得有幾分活氣。她是乖巧懂事,卻也逆來順受,青樓賣藝本是無奈之舉,可貧窮給人的艱辛遠比其他更讓人絕望,她的選擇,或許該是沒錯。
……
至于谷雨,那夜之事他還歷歷在目,那種只能在夫妻之間發(fā)生的親密曖昧,現(xiàn)在想來也依舊面紅耳赤。直到和她兩兩對視,她雙眼滿布的恐懼,才讓他意識到,她比想象中的更厭惡自己……
他低下頭來,胸中酸澀,堵得胸口隱隱發(fā)疼。
諸葛長風和藍辛夷途徑回廊,看見廊上坐著的季海川,便走上前來。
聞見腳步聲,季海川收回眼中溢出的情緒,站起身來迎上他們。
“谷雨她——沒大礙了吧?”
“人已經(jīng)醒了,只是面色還是蒼白,身體依舊虛弱,大夫已經(jīng)開了藥,讓再喝上些日子”諸葛長風回道。
季海川點點頭,苦笑道“那就好”。
說完正要轉(zhuǎn)身,卻被藍辛夷叫住“女兒家最在乎名節(jié),希望你掂量輕重,若你還有半分良知,就不要向她提及任何”。
聞后,季海川冷笑一聲,沒有回應(yīng),轉(zhuǎn)了身便徑直朝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