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距日出還有漫長的兩小時。
在一眾傭仆的擁簇之下，阿喀琉斯面無表情地換上了那套板正的禮服。腦海中一遍遍演繹著自己精心撰寫了數(shù)月的劇本，阿喀琉斯睜開雙目又緩緩閉上，如果說一個孩子逃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課叫年少叛逆，那么明天的自己又該被如何定義呢？
阿喀琉斯曾無數(shù)次夢見船、舒爾和大海，夢中那個曾經(jīng)一度被命運戲弄折磨的女孩如海風(fēng)般清爽地笑著、潔白的裙擺隨風(fēng)輕舞，而自己則扮演著那個救美的英雄、將人魚公主拉出世間灼人焰火的披著紅袍的騎士。那本是個清爽甜美定神安眠的夢，然而最近阿喀琉斯每次夢到最后都會莫名驚醒，睜開眼時那些醉人心脾的海浪、微笑早已如幻滅的泡影般支離破碎，唯有夢醒時分腦中殘存的那一幕愈發(fā)清晰，只見一個纖瘦的背影滴著淚掩面離開，阿喀琉斯認得那是伽爾。
經(jīng)過不下百次的嚴密推敲，阿喀琉斯認定自己的計劃已經(jīng)近乎完美，唯獨一點無論如何也難以處理的瑕疵便是伽爾，或許伽爾會成為這場計劃的唯一犧牲者。伽爾斷然沒有錯，阿喀琉斯也不認為自己錯在了哪里，那究竟是誰的錯？在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夜里阿喀琉斯反復(fù)問自己，到底是誰的錯，竟讓本該短暫又歡愉的一生變得如此漫長而沉重？
每每想到這里阿喀琉斯都會被這無解的問題折磨得頭痛欲裂，而那顆生長于左胸之內(nèi)的心臟卻直接跨越思想上的掙扎愈發(fā)有力地跳動著，只因它泵送著一脈繼承了至高征服欲的血，眼看著承載自己的軀殼正在思想上經(jīng)歷著無法承受的苦痛與折磨，這條血脈唯一能做的便是為其灌輸足以貫徹意志的力量——如果沒有更為精巧的方法，那么暴力便成了唯一解。
“不是你的錯，”一個輕細的聲音忽然從阿喀琉斯身后響起，“不是你的錯，真的，我已經(jīng)可以不去責怪任何人了，哥哥。”
聽聞那個熟悉的聲音，阿喀琉斯心中似有什么東西轟然倒塌。
“你走吧，今夜零時就走，走遠點，別回頭，我會想著你的。”伽爾的話語字句清晰，直接將阿喀琉斯藏于心中的密劃暴露于陽光之下。
“呵，”轉(zhuǎn)身與那雙明澈的眼睛對視，阿喀琉斯忐忑的心又漸漸歸于平靜，“果然還是那個聰明伶俐的伽爾，從小到大只要是我的秘密就總也瞞不過你?！?p> “因為我一直把哥哥當成最親的人啊，總以為多扒一些你的秘密就能更好地了解你。”伽爾頓了頓，“不過這次可不是我的功勞?！?p> 阿喀琉斯心里一驚，額上瞬間起了冷汗。
“哈哈，”伽爾調(diào)皮地笑了，“原來皇兄也會像普通人一樣驚慌失措，還蠻可愛的?！?p> “這次的情況不一樣，”阿喀琉斯緩緩搖頭，“別逼我討厭你的任性，伽爾?！?p> 伽爾紅著眼圈撇了撇嘴：“要不是因為我的任性，恐怕皇兄你早就不能在這里運籌帷幄了?！?p> “什么意思？”阿喀琉斯皺眉。
“意思就是后顧之憂都替你擺平了，你大可以放手去把你的計劃付諸實際?！辟柕穆曇粢呀?jīng)開始哽咽，“我可真是傻，居然幫自己的未婚夫逃婚私奔……”
“好了好了，不哭。”阿喀琉斯默默地將伽爾攬進懷里，任由那個小自己四歲的女孩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哭訴。
終于，伽爾輕輕掙開阿喀琉斯的雙臂：“別會錯意了，只是有點舍不得而已，沒有別的?！?p> 阿喀琉斯點點頭：“我知道?！?p> “那個叫舒爾的女孩只不過比我走運罷了，我才不像你想的那么小氣。”伽爾吸了吸鼻子，“如果帶著心愛的人遠航就是你的夢想，那我一定不會做那個妨礙你的人。”
阿喀琉斯呆站在原地，不知該說些什么。
“還記得小時候嗎？有一只烏鴉受傷掉進花園里?！?p> “啊，一個下午，天氣熱得很?！卑⒖α鹚共恢蕾枮槭裁春鋈惶崞疬@個，卻還是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話題。
伽爾破涕為笑：“我給它找藥繃帶，你去廚房偷水和吃的，半路回來還摔了一跤，那時候你受了傷還會破皮流血，倒是正好和那只烏鴉一起包扎了?！?p> “哈哈，”阿喀琉斯干笑兩聲，“十幾年前的事還能記得這么清楚啊?！?p> “沒辦法，記得就是記得?！辟柡鋈粨P起臉一臉真誠地望著阿喀琉斯，“對了，你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嗎？”
“我答應(yīng)?！贝藭r阿喀琉斯的心情很沉重，如果能做點什么去減輕這種負罪感，那么即使再難的事阿喀琉斯也不惜一試。
伽爾睜著晶瑩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試探道：“走了以后要多想我?！?p> “嗯？就這樣？”阿喀琉斯大跌眼鏡，甚至有點失望。
“不是感覺寂寞了偶爾想我，也不是想家的時候順帶想想我，我要你每天拿出一整塊的時間來想，你可以同時吃飯、睡覺或是干什么，但那個時候你的腦子里只許想和我有關(guān)的事，比如我長什么樣子、我叫你時的聲音、我們怎么一起救了那只烏鴉——”說到這兒伽爾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答應(yīng)，我全都答應(yīng)，還有什么？盡管說?！卑⒖α鹚贡M可能溫柔地鼓勵道。
伽爾踮起腳尖，強行扳下阿喀琉斯的頭，兩雙眼眸毫無阻隔地對在一起，從中甚至能看到自己的鏡像。
“這個也記住?！闭f著伽爾輕輕閉上眼睛，不容分說地吻了上去。
阿喀琉斯本以為只是臨別的淺淺擁吻，卻沒想到那條滑軟的舌頭竟試圖突破自己的嘴唇。長吻過后，伽爾緩緩睜開雙眼，眼中噙著淚。
“我也不是很貪心，只要你每天想我一分鐘就好，讓我強行融入你、成為你腦子里的一部分，可以嗎？”
“嗯，一定?！卑⒖α鹚辜t著眼睛舉手擔保。
伽爾獨自走到門口，跨過門檻時又回首一笑：“飛吧，烏鴉?！?p> “啊，知道了。”阿喀琉斯苦澀地笑笑，記得那次替烏鴉養(yǎng)好了傷，放生之前伽爾說的也是同樣的話，飛吧，烏鴉。
耳聽得一絲輕微的異動，阿喀琉斯瞬間從短暫的回憶中清醒過來。那聲音來自墻的另一邊，阿喀琉斯像只嗅到了危險的山貓一樣豎起耳朵，一邊探聽目標的位置一邊緩緩靠上前去。說時遲那時快，鎖定目標的阿喀琉斯猛然將手臂探進金屬墻，與此同時“水銀”觸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