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最后一天，克虜伯學(xué)院綜合樓，心理咨詢室。
橘子將一杯溫熱的橘子水推給方艾，后者習(xí)慣性地低頭抿了一口。空氣中彌散的味道依舊那么清新香甜，每當這個時候方艾就想，如果時間真能停止的話那就請老天爺把它停在這一秒吧，這樣任它門外的世界光陰似箭也無妨，即便被時代拋棄亦樂得自在。
“好喝嗎？”橘子用手語問。
“嗯，好喝?！?p> “和之前的比呢？”
“今天泡的最好喝?！?p> “同學(xué)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道，難道又是魔法？”方艾舉起杯子細細端詳。
“因為橘子多加了一塊冰糖，”橘子伸出食指調(diào)皮地支起嘴角，“橘子知道同學(xué)喜歡吃甜食?！?p> “哈哈這樣啊，”方艾作恍然大悟狀，“勞你費心了?！?p> 橘子微微一笑，用手語說了句沒關(guān)系。在這之前方艾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忍住不說爛話，更別提像現(xiàn)在這樣和女生交流得有來有往舉案齊眉，如果方艾胸膛里原先塞的是一個榴蓮，那么現(xiàn)在那顆榴蓮已不知不覺地被替換成了椰子，完成這一系列偷換動作的不是別人，正是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個留著齊頭簾的女孩。
那個女孩又用手語發(fā)問：“同學(xué)就快要畢業(yè)了吧？”
“是啊，參加過畢業(yè)舞會名義上就算是畢業(yè)了，畢業(yè)證會直接寄到家里?！?p> “那個畢業(yè)舞會……是什么樣的？”橘子盡量用手語表達著自己的意思。
“就是模仿大人開的舞會，大家穿得人模人樣在禮堂里吃吃東西跳跳舞，”方艾一邊介紹著一邊翻白眼，最后禮貌而又不失尷尬地聳聳肩，“我反正不打算參加?！?p> “為什么？”
“跳舞又不是一個人跳，得先找個異性當舞伴。”
“是因為沒有女孩子找同學(xué)搭伴嗎？”
“當然不是了！”方艾矢口否認，“我不參加只是單純地因為不想?yún)⒓?，畢竟才和他們相處一年，感覺關(guān)系還沒深到可以拉手跳舞的地步?！?p> “難道一起跳舞就表示相互喜歡？”
“倒也不全是，但起碼應(yīng)該不相互討厭吧。”
“同班一年還達不到不相互討厭嗎？”
“額，”方艾被反擊得沒了詞，索性直接承認了，“好吧，沒錯，我覺得一起跳舞就表示相互喜歡，我天生就思想保守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那同學(xué)為什么不邀請橘子？”橘子一手抵在胸前，另一只手比出疑問的手勢。
“你？你不是助教嗎？”
“年紀又不差，表面上看不出來的?！?p> “得了吧，一個年級的人相互都認識，肯定混不進去的。”
“那就不和他們一起，橘子和同學(xué)去別的地方?！?p> “去哪？”
“一個很漂亮的地方，橘子現(xiàn)在就帶同學(xué)去！”橘子顯得很激動，繞過寫字臺拉住方艾的手腕便往門外走。
方艾被從椅子上拉起來一直拽到門外，橘子輕車熟路地鎖好門，又把鑰匙藏在那處不易察覺的墻縫里。出了樓門天已擦黑，走在這條知道存在卻不甚熟悉的路上，方艾隱隱知道前路會通向哪，因為那個方向只有一處地標——圓頂禮堂。果不出方艾所料，橘子牽著自己的手腕來到了禮堂腳下。
然而這里不是禮堂的入口而是背后，地面上各種雜草擠出磚縫，再看建筑本身也是一樣荒涼，別說門了連窗戶都不見有一個，畢竟這地方除了當初施工的人以外就鮮有人跡，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墻上只留下一座回轉(zhuǎn)向上的鐵架扶梯。不等方艾發(fā)問橘子便輕盈地邁了上去，腳踩在銹蝕的梯階上沒弄出一點動靜。
看樣子這座簡易梯應(yīng)是當年修建禮堂的工人留下的，常年受風(fēng)雨侵蝕也無人修繕，臺階又高又窄，鐵質(zhì)的欄桿冰冷光滑，每到拐角處都建有一小片供人停歇的平臺。橘子頭也不回地朝上走，方艾就跟著那雙鞋子扶住扶手往上攀。
本以為橘子只是要攀到某處平臺找什么東西，然而眼看著就快到頂了也沒見那雙鞋有停下來的意思，只見橘子身法輕快地一直攀到旋梯的盡頭，又順著那股慣性一腳邁上天臺。
到了旋梯盡頭方艾猶豫了一下，目測下一步要邁將近半米的距離才能成功登上天臺，這一猶豫不要緊，要緊的是那股稍縱即逝的慣性沒了。望了一眼身側(cè)垂直而下的墻壁，方艾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雖然即使自己失足墜落也只會落到距此不足三米的平臺上，但目前距地面的高度卻仍讓人觸目驚心。
有人說人站到高處往下看就有種想往下跳的沖動，方艾這回是真信了。然而怕歸怕慫歸慫，人家一個女孩都輕松過去了到自己這里卡殼豈不很尷尬？想到這兒方艾眼睛一閉一咬牙，再睜眼時人已經(jīng)成功登了頂。
“呼……”方艾長吁一口氣感嘆道，“好高啊，這里?！?p> 橘子愣了一下，用手語表示“一般般”。
方艾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仰望夜空，只見星河在無云的天幕上漸漸浮現(xiàn)出來，遙遙觀之就像一群游入淺海的燈籠魚。圓頂禮堂也算是金城的一處制高點，登頂之后極目遠眺，大半個金城盡收眼底，泛著清光的脈河自西向東靜靜流淌，神隕樹巨大的影子籠罩在尋常人家接連成片的屋頂上。
“嗯不錯，是個望風(fēng)景的好地方?！?p> “這兒明明很美卻沒有人上來，所以橘子就把它據(jù)為己有了，”女孩流暢地打著手語，最后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在心里據(jù)為己有?！?p> “可能因為太高了吧，沒人樂意為看風(fēng)景冒險?！狈桨淄艘谎厶欤诸濐澪∥〉氐拖骂^。
“同學(xué)臉色好像不太好?！?p> 方艾趕緊揉臉：“是、是嗎？”
橘子點點頭。
“可能有點恐高吧，很輕微的那種?！杯h(huán)視天臺的四周和下面低矮的建筑群，方艾又試著站直了身體。身在高處不只是往下看會心生懼意，有時候往上看更讓人提心吊膽。
“等到同學(xué)畢業(yè)那天就和橘子到這兒來，禮堂里演奏的音樂這上面都聽得到?！遍僮訐P起臉與方艾四目相對，整齊的頭簾自中央向兩邊略微開散，露出兩道細細的眉。
“好啊，”方艾欣然應(yīng)允，“你會跳舞嗎？”
橘子搖頭。
“哈哈沒事，到時候有了音樂我教你，學(xué)到濫竽充數(shù)的水準還挺簡單的?！狈桨_始慶幸自己大學(xué)的時候曾在國標舞社團劃了半年水，如何熟練談不上但教教新手還不成問題。
“嗯?！遍僮訑D出一個微笑。
“嗯。”方艾點點頭，繼續(xù)漫無目的地眺望遠處。
“橘子時常在想同學(xué)說的另一個世界，不知不覺就信以為真了，比如現(xiàn)在就有種沖動想從這兒跳下去，看橘子究竟會不會去同學(xué)說的那個世界?！遍僮虞p快地轉(zhuǎn)動著食指，仿佛有一縷無形的煙升向天空。
“別別，就算那樣也不能提早知道結(jié)果，所有人都得一起進來再一起出去?！狈桨忉屒宄笥州p輕嘆息，“還是多享受享受眼前吧，那個世界對現(xiàn)在的你來說好像很新奇，但等回去之后記憶也會加載回來，到那時那個世界對你而言就再熟悉不過了，相反這個世界發(fā)生的一切倒會成為一段可以常拿來回憶的人生經(jīng)歷?！?p> “橘子就是有點迫不及待去另個世界找同學(xué)，體驗一下那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橘子有限的手語水平已經(jīng)有點跟不上思緒了，但方艾能從女孩的眉眼之間讀出后者腦中想到的東西，就比如“恍若隔世”這個詞，方艾知道橘子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記住我叫方艾，41°38′59″N，123°25′16″E，這串數(shù)字也記住，到了那個世界你自然就明白是什么意思?！狈桨瞄僮拥墓P在那一沓便簽紙上寫下了一個經(jīng)緯度坐標，最后一筆頓下的時候心中莫名有點酸楚。
橘子點點頭：“到時候同學(xué)會請橘子吃東西嗎？”
“一定?！狈桨卮鸬煤芩?，卻轉(zhuǎn)過身不敢再去看那雙眼睛。
0.05~0.1，方艾又想起了這個索然得令人不抱希望的區(qū)間，況且方舟里扮演的角色和現(xiàn)實中的人是完完全全的兩碼事，就好像網(wǎng)戀與奔現(xiàn)之間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好像兩情相悅打得火熱那是因為方舟世界缺失了一定的限制因素，什么空間距離、語言差異、文化代溝之類的，一旦這些找上門來那可能百分之九十的山盟海誓都成了酒后失言，現(xiàn)實世界的索然只會比方舟有過之而無不及。
橘子踩著輕靈的腳步繞到方艾身后，兩條手臂默默纏住后者的腰。一瞬間方艾像觸了電似的渾身一震，而后整個身體便再也動彈不得。方艾能明顯感到有個軟軟的東西貼在自己背上，不知道是臉頰還是別的什么。
方艾輕輕牽引著女孩的手腕，將那雙搭在自己胸前的手繞到一側(cè)。感受著那雙溫暖的手上變化的力量，橘子很輕易便讀出了其中的用意，轉(zhuǎn)過身來與方艾四目相對。之前從未有過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兩人癡癡地望著彼此的臉，竭力想把每一處細節(jié)都深深印在腦海中。方艾知道按劇情接下來應(yīng)該發(fā)生什么，這一步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被動了。
想到這里方艾咽了咽口水，盯著那兩片薄厚勻稱的嘴唇顫顫巍巍地俯下了頭。或許是經(jīng)驗不足技巧生硬的緣故，整個接吻的過程很漫長很煎熬，以至于到最后方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做出此等舉動，尷尬得簡直像個傻憨憨。
估摸著總時長沒短到讓人覺得敷衍了事的地步，方艾匆匆收了個尾，直起腰桿便像個沒事人一樣四下張望。其實就在兩人嘴唇分離的一刻，方艾明顯感覺到自己恍惚了一下，只記得當時有個毫不相干的東西從自己的腦中一閃而過，具體是什么卻描述不清楚。
不知過了多久，橘子輕輕碰了碰方艾的胳臂：“天很晚了，同學(xué)該回家了吧？”
“嗯?！狈桨饝?yīng)一聲，趁機揉了揉橘子柔軟的黑發(fā)。摸頭這件事才是方艾一直以來最想做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覺得用手指捋女生頭發(fā)的游戲體驗感比接吻強多了。
忽然一陣夜風(fēng)乍到，直把方艾吹得一激靈。橘子早把手縮進了袖筒，方艾見了便又把橘子的衣領(lǐng)立起來重新拉好，確保脖子和下頜都埋在衣服里。
“咱們下去吧?！狈桨穆曇羧岬眠B自己聽了都渾身沒勁，整個人仿佛由內(nèi)而外換了個狀態(tài)，連心率都和之前不一樣了。
“嗯。”橘子輕輕答應(yīng)了一聲，把手伸進了方艾的掌心。
方艾拉著橘子的手一步一步走下那段斑駁銹蝕的工程用梯，兩人各自沉默著，如癡如醉地享受著從掌心傳來的對方的體溫。忽然一個荒誕的問題從方艾腦中閃過——自己的初吻還在么？如果從主觀精神層面上講顯然已經(jīng)不在了，但萬一橘子真的只是方舟虛擬的NPC呢？初吻對象是否必須為實體存在的異性人類這個問題尚且有待商討，那就權(quán)且算作一半有一半沒有，還有種需要考慮的層面就是肉體層面，自己的嘴唇可正在南極的某個生命艙里老老實實閉著呢，剛剛與橘子的所有一切肌膚相親歸根結(jié)底都是一串串數(shù)據(jù)流，如此說來那自己的初吻還在。這樣一來自己初吻在與不在的概率均等，方舟結(jié)束前永遠不能確定橘子到底是玩家還是NPC，所以那青澀一吻就處于一種存與不存在的疊加態(tài)，薛定諤式的初吻？方艾愿意這樣下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