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哼了一聲,道:“宋人難以相處,此番他們朝廷正為了權(quán)力各自爭斗不休,我們黨項人若不趁此時撈些好處,往后等他們安穩(wěn)下來,我們也沒有好日子過?!?p> 他見蕭生智面有不虞,以為他在擔心傷勢。于是拍了下蕭生智的肩膀,笑道:“壯士不必擔心,箭傷雖重,還不致命。給你清洗了傷口,再敷上上好的金瘡藥。你身強體壯,應該不消半月就能好個大概。在你醒來之前,我已經(jīng)飛鴿告知城內(nèi)的三個兒子,只是當時以為你是逃離的宋兵?,F(xiàn)在既然明白是一場誤會,我馬上再飛鴿一封解釋,你放心就好。”說完,望著身旁的小孩,笑道:“這是我的小孫兒,再長個幾歲也要送到軍營,和你們一樣,奮戰(zhàn)沙場了。”
蕭生智勉強笑了笑,道:“這番真是叨擾了?!崩蠞h擺了擺手,“黨項人之間本就應該互相幫扶,如今遼人和宋人勢大,只能暫居其下。日后待我們上下齊心,定要殺光這些蠻漢,搶了他們的妻女,奪了他們的錢財?!毖援呺p目恨恨然有兇光外露。蕭生智心下凜然,油然起一陣厭惡之情。
天色已晚,蕭生智感覺渾身酸累,隨便喝了點湯水就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早晨,門外似有人聲,蕭生智立馬驚醒了過來,他久經(jīng)戎馬,此時更是警覺,經(jīng)一宿休息之后,有了點精力。見屋內(nèi)無人,他悄悄往窗沿下移去。
“休寧兒怎么說?”正是那老漢的聲音,他故意壓低了嗓子。
“他覺得有些蹊蹺,涇武城內(nèi)并沒有要和細作接頭的人,這兩天外逃的流兵宋賊很多,為防萬一,他明天趕回來一探究竟,臨走時讓我囑咐你千萬不要打草驚蛇?!边@是另一個陌生的聲音。
“這樣也好,我心里本就有點不安。為防萬一,馬虎不得,我今晚就給他飯菜里下點藥?!?p> 蕭生智明白,再不走怕是走不了了。自己一來恐被看穿,二來有傷迎敵不便。所以,此地絕不可久留,趁著當下還有氣力,走為上策。
一番思索后,蕭生智決定從后窗逃走,屋后是一片茂密的矮樹林,深秋時分正易潛藏。趁那老人還在門外,蕭生智慢慢的爬出窗戶。豈知正被送水而來的小孫兒看個正著。逃出不過兩步就聽得他喊叫起來,蕭生智聞聲大驚,忙快起腳步向林中深處跑去。
不過片刻的功夫,身后清晰的腳步聲已急促可聞。聽著響動,估摸追來的不過兩人,蕭生智心下一橫,不如就此絕了后患,免得落個一路驚心膽顫。
小樹林荒草雜灌錯綜亂生,他既下定決心,便匍匐在地,讓枯草遮住身形,凝視腳步追來的方向。方才落定,那老人已與一個壯漢提著馬刀出現(xiàn)。黨項人本游牧部落之后,精于搜尋形跡。此刻二人在周遭一番打探后,老人道:“地下沒有凌亂的痕跡,應該沒有跑遠?!眽褲h左右警視著,小聲道:“也許就在附近藏著也不一定?!倍嘶ナ沽藗€眼色,便各自小心翼翼的用馬刀撥草查看。蕭生智看在眼里,慌在心底。此時此刻,自己毫無兵器,還有傷在身。眼看二人步步逼近,蕭生智恍然心生一計。他左手在地上扒摸出了一粒石子,“噓”的一下,用指力往右彈出兩丈有余。兩人立馬往右邊偏去,趁二人注意力全都收緊之際,蕭生智說時遲那時快,再彈出一個石子砸在壯漢腦后,他猛然吃痛喊了一聲,蕭生智果斷一招掃堂腿將他踢倒,還未及反應,壯漢胸口襲來一陣疼痛,已被點了穴道。老人此刻卻已反應過來,趕忙一個大刀斫了過來,蕭生智連忙翻開,順帶抽走了壯漢的馬刀。
“你這賊人,我好心收留,你卻恩將仇報!”老人怒目圓睜,罵道:“我看你也不像黨項的種,今天就除了你這奸賊!”點穴之道他毫不知情,對倒下的壯漢也是無能無力。
蕭生智忍著后背之痛,笑道:“我本不欲出此下策,沒想你居然咄咄逼人,那就由不得我了?!?p> 老人大喝一聲,橫豎劈了幾刀沖了過來。蕭生智意在速戰(zhàn)速決,未免徒生意外,他壓低了身子拖刀而前,見對方刀鋒乍起往頭上砍來,連忙側(cè)開身子,用刀尖挑起一抷土渣向他臉上丟去。老人趕緊閃避,蕭生智乘勢又是一記掃堂腿,沒想對方早有警覺,已往后跳開了半丈的距離。見突襲不成,兩人只好轉(zhuǎn)為攻來守往之勢,在小半柱香的功夫里交手了五六十招。蕭生智只感肩頭漸沉,背后痛感加劇,心下預感不妙。正待尋機逃走,突聞旁邊草叢傳來一陣腳步聲,未及立想,那小孫兒已沖了出來。老人愣了一下,招式不免慢了半拍,蕭生智當機立斷,立馬閃退一邊,長刀筆直的往小孩身上扔去。老人口中悲號,連忙丟去手中刀格擋。千鈞一發(fā)之際,蕭生智撿起地上石塊,彈指一揮,老人頭上也結(jié)實的吃了一記,“呃”的一聲,老人未說出半句話就歪著腦袋倒了下去,頭上鮮血如注。
蕭生智望之心有不忍,但此刻已來不及作任何考慮。未免打草驚蛇,他匆忙遁去,只聽得耳后一陣嘶鳴般的哭喊……
風沙聲慢慢弱了,蕭生智似乎能察覺到屋角斑鳩撲騰的翅膀聲,他回過神來。店小二一直在靜靜的聽著,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此時的蕭生智仿佛一座雕琢了一半的石塑,他酒喝的有點多了,雙腮漲紅,眼角迷離。現(xiàn)實?回憶?已經(jīng)彼此交織成一張?zhí)硬婚_的網(wǎng)撒在了眼前。
燭火微微,半晌無人言語。
“那小孩沒了爺爺真是好生可憐?!钡晷《鋈婚_口打破了沉默。
“呵,這世上可憐之人多不勝數(shù),不缺他一個,他只是運氣不夠好罷了。”蕭生智慵懶的嘲弄著,仰脖又是一杯?!罢嬲蓱z的是這無情又溫存的世道,逃不開又離不了。能如何?”
“世道再無情,也終究是人禍造作的。”店小二眼神里閃爍著一絲痛苦,蕭生智感到了一絲怪異,因為他的語調(diào)好似換了一個人。“想必大俠你從此再沒見過那黨項小孩了吧?”
聽聞于此,蕭生智握杯的手瞬時一抖,酒水撒了大半。他隱約察覺到了空氣里的一點危險信號。行走江湖幾十年,無數(shù)次游離在生死邊緣與明暗之界,他深知如履薄冰的處境和步步驚心的妙處。雷池不越,謹言慎行才能伴平生安穩(wěn),而剛才的自己顯然是有些忘乎所以了。他一抬頭,卻如同頂起了千斤重物,一股氣血直往胸膛上涌,他急忙用內(nèi)力壓制住。
沙暴恰好剛剛過去,原來昏暗的客棧又漸漸漏進了無數(shù)陽光。半明半暗之間,蕭生智模糊的目光中印刻著店小二似笑非笑的那張臉,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卻令人窒息的難過,像夢魘緊緊壓住了身軀。蕭生智再也抑制不住,“噗”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你……你是?!”蕭生智驚恐不已。
“其實,我的遭遇和大俠你差不多?!钡晷《α诵Γ拔易娓敢彩撬烙谕庾逯?,沒過兩年我父親也死了,我一個人逃離了故鄉(xiāng)?!?p> “你是那個小孩……”蕭生智怒睜著雙眼,臉上浮現(xiàn)著震驚、悔恨與無奈。
店小二沒有回答,道:“我也花了十幾年的功夫去找那個人?!闭f到這,他意味深長的看了蕭生智一眼。續(xù)道:“后來我也打聽到總有個奇怪的人在這一條古道上獨自來來去去。所以,我也過來了,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想要找的人。忘了說,我也是你口中的黨項人?!彼弥骄彽恼Z調(diào),像娓娓道來自己的故事。只是蕭生智的面目已猙獰的可怕,他只感到渾身無力,嘴鼻在滴著血,手在不停抖動,舌頭也在打顫,哼哼嗔嗔焦躁的嘟囔著分辨不清的字句。
“我想你已經(jīng)發(fā)覺了,呵,這酒里我放了點東西,柘陽草。它曬干了和酒糟一個味,有種淡淡的酪香,大食人用它來獵取兇猛的禽獸?!钡晷《淅湟恍Α?p> “我也一樣?!?p> 沙暴過去了,北安鎮(zhèn)的街道上又漸漸的比肩接踵起來,呈現(xiàn)出日常繁華的派頭。駝鈴聲,笑罵聲,馬蹄聲,叫賣聲亂糟糟的混在了一起,有官話,也有胡語。
酒樓內(nèi)外躺著幾具尸體,也沒人在意了,這江湖仇殺、情殺、怨殺多不甚數(shù),誰又會多做糾結(jié)呢?只知道風沙前,他們曾廝殺在一起,風沙后,他們也都死在了這里。
天邊的云霞依舊烈火般鮮艷,一如沙暴來前的瑰麗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