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王的動作雷厲風(fēng)行，絲毫沒有平日看起來的慵懶與怠慢。他在皇宮之中穿行的腳步極快，滿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徹王隨手一指，能夠叫出每個打眼而過禁軍守衛(wèi)的名字，不可謂不用心。
眼見他一路穿過長長的宮中甬道，一行也點出了十余人的名字，他們之中盡皆是年輕精壯的男子，應(yīng)聲高喊著“到”。
徹王并未停歇腳步，聲音在靜謐的宮廷之中回響著：“點到名字的跟我走，其余人留在宮里，誓死守護皇城！”
只這么短短的一句話，瞬間點燃了整個禁衛(wèi)軍的熱忱，人群之中整齊劃一地吼道：“是！”
便是多么遲鈍的人，都能夠隱約感受到徹王在禁軍之中的威懾力，而這絕非一日之功。顯然，這是徹王蟄伏至今，隱忍不發(fā)而后吞吐出的一口濁氣。
也許是梁成帝的善變使然，又或者是他本就沒有打算孤注一擲地寄希望于這個自己最得意的兒子身上。眼瞧徹王率領(lǐng)著一干人等消失在皇城之中，梁成帝的目光瞬間變得冷了下來。
他微微揮了揮手，示意燕云易上前，隨后屏退旁人與他耳語了兩句。
燕云易一貫只依從命令做事，從不多言多問，也正因此梁成帝屬意他是最適合的人選。
果不其然，雖然他只是三言兩語吩咐了一通，燕云易不過思索片刻，便應(yīng)聲道：“臣領(lǐng)旨。”
隨后，他向著與徹王截然不同的另一個出宮方向走去。
不消半刻鐘的功夫，汪直這才姍姍來遲。他作為梁成帝的貼身寺人，自然也是宮廷主事的內(nèi)寺，凡事自該從容沉著，極少會像現(xiàn)在這般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梁成帝見他終于出現(xiàn)，迫不及待地問道：“怎么說？”
他略顯得慌張的模樣有失體統(tǒng)，卻也根本來不及理會這是直接暴露在紫宸殿之中的眾人面前。當(dāng)然，這些人也都心中有數(shù)，紛紛故作避嫌地退至極遠(yuǎn)的距離。
汪直這會兒正喘不上來氣，根本沒辦法及時作答。與此同時，殿外一個聲音傳來。
“陛下稍安勿躁，這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
汪直一時間口不能言，面上難掩有些痛苦的神情，但還是不住地點頭，指向殿外的方向。
梁成帝微微瞇起眼睛，不一會兒變看清來人，正是多日未曾出現(xiàn)的寧王。
寧王平靜道：“臣弟方才在東宮碰見汪內(nèi)寺，怕他說得不清楚，索性與他一同過來。”
梁成帝道：“既然如此，想必寧王與太子已有計較，但說無妨。”
寧王恭敬道：“臣弟拙見，不值一提。反觀陛下的安排俱無遺漏，當(dāng)真非我等可企及?！?p> 言外之意，他們與梁成帝所見略同，亦是對他安排的認(rèn)可。雖然聽起來寧王仿佛并沒有說些什么，可如此一來，梁成帝卻心中了然，神色顯而易見地舒展開來。
神情如此，他的舉止動作也明顯不再有任何倉皇之感。只見梁成帝微微踱步，復(fù)又坐回自己的王座，雙手下意識的摩挲著扶手，興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其中的變化。
與此同時，寧王的雙手不自覺地捏了捏衣袖之中一張薄如蟬翼的紙箋。
就在一炷香之前，于皇宮之中一處人跡罕至的隱秘角落，沈亦清剛剛將這利害關(guān)鍵的信息親自傳遞到他的手上。
寧王的視線從這個看起來瘦削孱弱的女子面上略過，似乎很難將眼前之人與近來頻頻聽聞的女子聯(lián)系在一起。無論是她的外貌身形，還是如今裝扮成宮中普通侍女的模樣，都實在不像是有著拼盡全力的勇氣或魄力。唯獨那雙眼眸所透露出的堅定神態(tài)，讓人不敢小覷。
這也是沈亦清第一次親眼見到寧王其人，畢竟婚宴那次她在病榻之上，與一眾賓客素未謀面。寧王與他想象之中完全不同，相較于梁成帝略顯富態(tài)的中年男子形象，他雖只是年輕數(shù)歲，卻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干練與清瘦。
只不過，寧王雖然相貌俊朗，卻儼然須發(fā)花白，帶著些明顯與真實年歲不相符的滄桑。
沈亦清原以為他會細(xì)枝末節(jié)地詢問一番，沒成想不過片刻的功夫，他便將蕓娘手書的紙箋揣在了衣袖之中，仿佛什么事情都并未發(fā)生過一般。
寧王只是朝她微微點了點頭，隨后指了個僻靜小路的方向示意她從這條路離開。
隨后，寧王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抄近路回到方才與太子梁筠交談的東宮，而沈亦清則低著頭順著他所指出的方向走去。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燕云易正從紫宸殿中大步流星地走出來。
原本他應(yīng)當(dāng)順著大路出宮門，偏生他想要掩人耳目，偏生這么巧他選擇的這條小路與沈亦清將要路過的軌跡相交匯。
燕云易只覺得有個人影在不遠(yuǎn)處一閃而過，可與那么多來來往往的宮人不同。即便她低著頭看不清容貌，可急促的腳步與氣息隱約透著些熟悉。
“站住?！?p> 他本應(yīng)抓緊時間追趕上徹王腳步，卻還是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試圖叫住了那個只望得見背影的宮婢。沒成想聽見他的聲響，其人不僅沒有放緩腳步，反倒越跑越快。
這回任憑什么人都能瞧出個中的蹊蹺，燕云易不消費力，一個箭步上前便攔住了她的去路。
可就在看清楚她面容的瞬間，他原本威嚴(yán)而凜然的神情陡然消融殆盡，只余下詫異和局促。
沈亦清猛然被他阻擋在前，險些來不及停住腳步撞上去，又是急匆匆地向后接連撤了好幾步才穩(wěn)住身形。她略有些不耐煩地下意識抬頭看了眼是誰這么多管閑事，隨即便是四目交匯的沉寂時刻。
看起來，她的身體比之前稍微好了些，可臉色依然蒼白如紙。
這些日子他們總是保持著有些微妙且尷尬的距離，燕云易只覺得自己已經(jīng)許久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近距離地與她相對而立。
他甚至還沒來及過問，便見不遠(yuǎn)處匆匆趕來幾名神色緊張的寺人。
顯然是燕云易方才的聲音和動作驚動了周遭的內(nèi)官，恐怕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這才興師動眾地連皇宮侍衛(wèi)都一并傳喚過來。
“燕少將軍，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人還沒到身前，他們便遠(yuǎn)遠(yuǎn)地就嚷了起來，生怕有半分怠慢。
紫宸殿封閉了大半日，他們只見有人重傷著被抬出來，其余一概只進不出。一個個的都是在宮里摸爬滾打這些年，混成的人精，只消鼻尖嗅一嗅便能察覺出危險。這個檔口，他們不過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萬不能傳到梁成帝的耳朵里。
燕云易下意識地將沈亦清藏到身子后面，看起來像是要替她擋下全部的麻煩。
“低下頭，別出聲?！?p> 他的嗓音低沉，每個字都落在沈亦清的心上，帶來無盡的踏實與安全感。可越是這樣，她便越是愧疚，即便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與他保持距離，甚至生硬地阻斷與他的聯(lián)系。可命運還是將他們推在了一起，并且一次次放置在充滿了危險的處境里。
領(lǐng)先的內(nèi)寺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一邊掏出手巾擦拭頭上的汗水，一邊急匆匆地諂媚笑道：“少將軍，未知您有何吩咐？”
燕云易只是冷眼打量了他，視線又越過他投向更遠(yuǎn)的地方。
直到眼前的寺人被盯得心里發(fā)毛，更加有些七上八下之時，他才忽然間抓起沈亦清的手腕，冷聲說道：“這個人，我要帶走?！?p> 沈亦清只覺得整個人都不受控制地向前栽了半步，可還是時刻謹(jǐn)記燕云易的叮囑，將頭壓得低低的，心中默念要表現(xiàn)得仿佛自己并不存在。
沒等那個呆立在原地的寺人反應(yīng)過來，燕云易拉著沈亦清便要離開。
可這群人中還是有人當(dāng)即醒悟過來，急忙阻攔道：“將軍！就這么把人帶走，豈不是讓小的們難做?！?p> 可他說這話的語氣并沒有半點下位者的謙卑，反倒眼神銳利得很?？吹贸鲞@個宮中侍衛(wèi)是徹王手下的人，也許此刻正為著徹王沒有挑選自己而感到忿忿不平。
燕云易并未停下腳步，反倒沉著臉靠近這個人，冷聲說道：“你若有不滿，大可以去面見陛下，以求圣裁?！?p> 誰都知道燕云易是從紫宸殿中領(lǐng)了旨意出來的，并且絕不僅僅是小事，只是無人知道、更無人敢過問。
領(lǐng)頭的那個寺人不由得捏了把冷汗，卻還是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問道：“少將軍，依照您的意思，把這個人帶走難不成是......的意思”
他刻意低著頭努了努嘴，朝著紫宸殿的方向。
燕云易并沒有給準(zhǔn)確的答復(fù)，只是冷聲道：“你可以去問問?！?p> 寺人趕忙后撤三四步，連連擺手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p> 一邊說著，他一邊尖著嗓子叫嚷道：“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給驍騎將軍讓路！”
隨后，望見燕云易如刀鋒一般凌厲的眼神，他還不忘囑咐道：“對了，要命的就趕緊轉(zhuǎn)過身去，不該看的別看！”
燕云易就這么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動聲色地將沈亦清領(lǐng)出了這個險峻之地。
一旁的小寺人不明就里，沉不住氣地問道：“大人，咱們怎么能就這么放他們走，萬一......”
領(lǐng)頭的寺人道：“你給我記住了，在宮里行走，要想保住這條命，第一要緊的便是識時務(wù)。我管他今天帶走的到底是什么人，有沒有陛下的圣諭，咱們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何苦與他作對？”
小寺人依舊有些困惑道：“可是......”
這個年長些的內(nèi)寺顯然并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只是草草吩咐道：“不該管的事情不要管，今天的事情無論是誰問起來，都不許泄露一個字，聽見了嗎？”
小寺人趕忙點著頭，可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問道：“那若是傾月公主問起來？”
內(nèi)寺道：“尤其是公主問起，更是一個字都不能說！你記住了，只要我們一日是七公主的人，以后見到燕少將軍，都得像對待主子一樣對待他?！?p> 聽他這么說，小寺人更覺得云山霧繞，不由得面露難色。
內(nèi)寺笑了笑道：“你呀，還是太嫩了。你且看著吧，總有這么一天。”
不知是誤打誤撞還是在宮中年資太久，見過的世面太多，此刻的小寺人也沒有想到，他的這句斷言有一日會成了真。
另一邊的燕云易拉著沈亦清，匆匆穿過整個大梁皇宮，瞧著像極了是要審訊疑犯的官吏。不僅沒有惹來任何人的關(guān)注，反倒是一路上撞見的每一個人都能避則避。
顯然宮中盡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惜命之人，并不想為了些不相干的熱鬧丟了性命。
這卻也省去了不少麻煩，起碼一路上也沒遇上什么阻礙。
沈亦清卻并沒有像燕云易一般的輕松。在她的視角看來，整個人像是被拖拽的布偶一般，緊趕慢趕都很難追上燕云易的腳步，后半程幾乎是要腳尖離地。
離了宮門三四里，燕云易才終于在一個相對僻靜的地方停了下來。
沈亦清根本沒有氣力理會自己身處何地，只無力地癱軟下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她下意識地擼了擼袖口，原本只是想散散熱氣，沒成想露出了手臂上偌大的傷痕。
她并未在意，可這卻被燕云易看在眼中，神情不自覺地收斂起來。
好一會兒，沈亦清這才緩和過來，扶著墻堪堪站起身。
燕云易并沒有多說什么，只道：“你沒事就好，先回府?！?p> 說罷，他便轉(zhuǎn)身要離開。
見此情形，沈亦清脫口而出道：“你要去哪里？”
原以為燕云易會一如既往，沒有任何交代地離開，可這次他卻停滯了腳步，轉(zhuǎn)過頭來回答道：“瑞王謀反，陛下著我輔佐徹王討逆?！?p> 沈亦清顧不得許多，趕忙道：“不是這樣的，這是徹王設(shè)下的陷阱！”
燕云易微微蹙眉道：“你說什么？”
沈亦清略微頓了頓道：“一時半刻我不太好解釋清楚。總之，如果你相信我的話，請一定要記住，徹王才是這件事情背后的主謀，千萬千萬要小心他?！?p> 她的神情滿是關(guān)切，仿佛燕云易此行關(guān)乎的一切都與自己休戚相關(guān)。
燕云易的眉宇明顯地松弛下來，片刻之后只說了句：“我信你?！?p> 沈亦清似是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透過他那雙清澈的眼眸，其中倒影著自己的身影，顯得渺小而陌生。
可她的確越來越迷戀此時此刻的這種溫暖，是那么的熟悉，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