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景舟趕到的時候,在見到凌飛宇的瞬間的確是不免有些意外。雖然他從趙宗那里已經(jīng)探聽到了前因后果,也知道凌飛宇所統(tǒng)領(lǐng)的羽林衛(wèi)在這場戰(zhàn)役之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無論怎么看,他都不會是個對大梁有威脅的人。
但是在這樣荒郊野嶺之中,孤男寡女共處一處,本就容易惹人猜疑。更何況,此時的梁傾月正孤身一人昏睡在一旁的樹下,身上還披著凌飛宇的衣服。橫看豎看,這些都算不上是什么好的征兆。
譚景舟其實(shí)并不在意他們之間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瓜葛,身處他的位置,只有心思關(guān)心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遲疑的空隙之中,他在想最壞的情況下應(yīng)該如何避免與南唐產(chǎn)生沖突,并且同時保全梁傾月的安危。
這兩者之中,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出分毫差池。
好在,情況遠(yuǎn)比看上去得要好得多。起碼在凌飛宇口中,他們一個是在密林之中迷了路,被困了一些時候所以體乏無力,一個是一路從萬安城外搜尋到了這里,這才偶然交匯相遇。
當(dāng)然一家之言不足信,譚景舟還沒說什么,他的屬下倒是搶先一步質(zhì)疑道:“凌大人所言,未免有些太巧合了罷?”
凌飛宇并不十分在意道:“世上機(jī)緣巧合的事情常有,見過了就不奇怪。你們來得正好,人就交給你們了,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p> 譚景舟趕忙阻攔道:“不知凌大人有何要事,不如等公主殿下醒了也不遲?”
凌飛宇的侍衛(wèi)不悅道:“你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是不相信我們大人的話,還想來個當(dāng)面對質(zhì)不成。你們大梁沒把人照看好,大人好心幫忙,還要無端遭逢猜忌,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譚景舟正色道:“二位切莫誤會,絕沒有這層意思。”
只是說這話的時候,他卻并沒有阻止數(shù)十名大梁官兵將這片區(qū)域都包圍起來。他們一個個都兵甲齊備,手握在刀柄上,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戰(zhàn)。
凌飛宇怎會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只是莫說是這些人,便是算上譚景舟這樣的個中高手,他也并未真的放在眼里。一來他對自己的武藝固然有信心,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以典刑司掌司的頭腦,譚景舟絕不敢輕舉妄動。
故此,他并未打算在這里繼續(xù)耽擱下去,兀自徑直向著東邊的方向走著。眼瞧著就要突破包圍圈,那些守衛(wèi)整齊劃一地拔出刀刃,卻又只能順著凌飛宇的腳步一點(diǎn)點(diǎn)地向后退去。
眾人一邊有些謹(jǐn)慎地應(yīng)對,一邊焦急地望著譚景舟的方向,等帶著他的進(jìn)一步指示。凌飛宇卻是視若無睹地大步流星向前邁進(jìn),神色如常。
譚景舟自知這些對待尋常人興許奏效的伎倆,放在凌飛宇面前幾乎根本沒有任何作用,只得硬著頭皮說道:“凌大人請留步,公主沒有發(fā)話,他們的確很難做?!?p> 這句話反倒受用許多,須知凌飛宇并不喜歡無端刁難別人。眼下這樣的局面,換做他是譚景舟的身份,著實(shí)也不好交代。
他只得耐著性子道:“譚掌司如果想要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等到她醒來之后自然一問便知。屆時若是還有疑慮,抑或是覺得在下有冒犯之處,我在南唐恭候尊駕。剛剛我說得很清楚,有要事不便久留,譚掌司是想要強(qiáng)留我嗎?”
凌飛宇的氣勢并不在于形色,而在于言語之中無形的威懾力。他的話語沒有刻意的重音,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夠清晰感覺到他眼神之中的壓迫感。
興許是想到被耽誤的小半天功夫,凌飛宇現(xiàn)在的情緒并不是很好。
譚景舟只得道:“不敢?!?p> 凌飛宇毫不在意地轉(zhuǎn)過身道:“那就好?!?p> 正當(dāng)他要離開的時候,身后一陣猛烈的咳嗽聲傳來,正是梁傾月醒了過來。
在場的除了凌飛宇與他的侍衛(wèi)之外,其余所有人都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即便是位高權(quán)重的譚景舟也不例外。
眾人齊聲道:“我等救駕來遲,請殿下恕罪?!?p> 梁傾月已然睡了小半晌,縱使時不時地被夢魘束縛,身心的創(chuàng)傷也依然存在著,可是精神到底恢復(fù)了些許。當(dāng)她睜眼的瞬間就見到眼前的場面,潛意識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逃避,而她用來逃避現(xiàn)實(shí)世界的對象也很具體。
幾乎只用了一眼的功夫,梁傾月便尋見了凌飛宇的身影。
只見梁傾月不管不顧地赤著雙腳,眼神慌張而又堅定地在眾目睽睽之中奔向凌飛宇所在的方向。她死死地攥住那件對她來說過于寬大的衣服,就像是要將一切不想面對的事物都藏在里面,這樣就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猝不及防之際,凌飛宇感覺到有人緊緊地拉住自己的手臂,回頭只望見梁傾月滿是哀傷而驚恐的神情。她雖然還沒有說什么,可是那種不愿被凌飛宇留下的情感已經(jīng)全然表達(dá)出來。
梁傾月用近乎于懇求的語氣哀求道:“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帶上我?”
她的淚水在眼中打轉(zhuǎn),眼神是那樣得空洞而失落,就如同驚弓之鳥,仿佛外界的任何刺激都能夠?qū)⑺龔氐讚魸?。凌飛宇并非沒有惻隱之心,因而不免幽幽嘆了口氣,回以一個盡可能溫和的笑容。
他說道:“公主還是跟他們回去比較好,這里太危險了,不是你該待的地方?!?p> 梁傾月卻只是重復(fù)著自己的話:“我只相信你,求求你,能不能帶上我?”
凌飛宇能夠通過她捏住自己胳膊的力度,感受到她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與絕望。只是他還是保持著恭敬而不失禮節(jié)的距離,輕輕拍了拍梁傾月幾乎要嵌進(jìn)凌飛宇手臂之中的手指,示意她放松下來。
梁傾月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用力,趕忙垂下手來。
凌飛宇道:“我想你真的不必過分擔(dān)心,他們都是忠于你父王的內(nèi)臣,絕不敢虧待于你。”
就在他提到梁成帝的瞬間,不知梁傾月究竟聯(lián)想到了什么,忽然間近乎于癲狂地捂著自己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詞,像是魔怔了一般。
譚景舟察覺到不妙,趕忙湊上前,可他的出現(xiàn)反倒讓梁傾月更受打擊。她舉起手在半空中胡亂地用力揮舞著,意欲逼退譚景舟。
“你別過來!不要過來,你再往前走半步,我......我就死給你看!”
說話間,她瞅準(zhǔn)了機(jī)會就想要一頭撞在不遠(yuǎn)處的一塊尖銳巨石上。若不是凌飛宇眼疾手快,趕忙將她攔腰抱起,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正色道:“你冷靜點(diǎn)!任何時候,都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做賭注。”
癱倒在他懷中的梁傾月瞪大了一雙渙散的眼睛,有氣無力地說道:“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你由得我死了多好?!?p> 凌飛宇試圖將梁傾月放下,可她卻固執(zhí)地攥著他的衣領(lǐng),將頭埋在他的肩膀里。開始時,是小聲的嗚咽,隨后的哭聲一點(diǎn)點(diǎn)放大,變得凄厲而絕望。
即便譚景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卻也猜到了幾分,趕忙驅(qū)散手下,連同自己都退到了數(shù)里之外。
終究是凌飛宇所展示的平和,一點(diǎn)點(diǎn)消融了梁傾月經(jīng)歷了極盡痛苦的創(chuàng)傷之后的敏感與緊張。他并沒有任何厭煩的情緒,只是始終都輕拍著她的背部,任由她將滿腔難以言說的酸楚都傾倒出來。
凌飛宇道:“如果這樣做你會好受一些,就盡情地哭出來。不過過了今天、離開這里之后,就將發(fā)生的一切都全部忘記?!?p> 梁傾月滿面淚痕地抬起頭,仿佛眼前的凌飛宇并不僅僅在危難時刻拯救了她的性命,更是將她的靈魂一并從深淵谷底之中撈了上來。
他的模樣并不熟悉,但是梁傾月下意識地聯(lián)想到燕云易。
年少時她總是因為深受梁成帝的寵愛而被自己的親哥哥徹王戲弄,有一次更是被扔在了圍獵場之外的荒郊野嶺之中,孤身一人在僻靜的樹林之中來回打轉(zhuǎn),從白天到深夜。梁傾月至今都能回想起漆黑的樹林之中,她耳畔的野獸嘶鳴聲,不知是什么豺狼虎豹。
就在梁傾月以為自己就此會斷送掉這條性命的時候,有一個少年騎著一批高頭大馬,穩(wěn)穩(wěn)地立在她的面前。他的脊背挺得筆直,整個人周身都是器宇軒昂的氣質(zhì)。不是別人,正是她曾無數(shù)次隔著宮墻偷窺過的燕云易。
也是從那時開始,少女紅鸞行動,從初時的含羞悸動,到了不顧旁人眼色一心只為了燕云易著想,甚至落得現(xiàn)在這個下場。
梁傾月并沒有怪過燕云易分毫,也從未心生怨懟之情。只是此時就這么望著凌飛宇,她突然覺得有種莫名的心安。
她柔弱無力地問道:“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應(yīng)該不是單純的巧合?”
凌飛宇解釋道:“這里方圓十里我都已經(jīng)走遍了,就剩下這片密林還有東面的兩個村莊?!?p> 梁傾月道:“你在找什么?”
凌飛宇直言不諱道:“我在找一個人。你可能見過,她叫沈亦清,身材比你要單薄一些,眼神總是很堅決。你這幾日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女子?”
聽見“沈亦清”的名字,梁傾月眼中好不容易微微亮起的光芒,又幻滅了下去。
梁傾月?lián)u搖頭道:“沒有。她也在這附近嗎?”
凌飛宇冷聲道:“她從山崖上摔下來了,我會找到她。”
梁傾月愕然道:“什么?怎么會這樣!”
她的震驚與錯愕并不是裝出來的,倘若沈亦清的身份不是燕云易的妻子,梁傾月覺得自己一定會和她成為至交好友。而即便她才是與燕云易在人前琴瑟和諧的那個人,梁傾月也并未掩飾自己對她的羨慕與心悅之情。并非因為沈亦清達(dá)成了她的心愿,而是其人的性格脾性一早讓梁傾月覺得好生靈動,情敵之間未必非得成為勢不兩立的仇敵。
此時聽聞沈亦清蒙受不幸,梁傾月只覺得難以置信。
她忍不住繼續(xù)追問道:“會不會是哪里弄錯了,是傳聞有誤?”
凌飛宇道:“我親眼所見?!?p> 聞言,梁傾月忽然想起自己一心關(guān)注燕云易,直到他下落不明之后,就排除萬難也要親眼所見才肯作罷。對于沈亦清其人,卻是只字未提,半句未問。分明是她將兵符送來,一路上又不知遭逢多少艱險,難道說這段時間,自己就真的沒有設(shè)想過,假使她遭受不幸,或許燕云易就不再屬于任何人?
她不敢接著想下去,只緊攥著那件凌飛宇的衣服,仿佛握著的是自己的底線。
梁傾月小聲道:“對不起?!?p> 凌飛宇并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只是說道:“別再多想了,跟他們回去,你現(xiàn)在需要足夠的休息和良好的居住環(huán)境?!?p> 說著,他招了招手,示意譚景舟一人走上前來。梁傾月并沒有阻止,清醒過來之后,她很清楚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自己方才反常的舉止已經(jīng)足夠惹人懷疑,而譚景舟又遠(yuǎn)比常人敏感得多。她必須足夠小心,才能不暴露任何破綻。
一旦被任何人知道這里發(fā)生過什么,她的名節(jié)、大梁朝廷的臉面還有那些她看得遠(yuǎn)比性命要重要得多的東西,都將蕩然無存。
譚景舟走得很慢,刻意將視線避開任何可能觸及梁傾月的位置,平靜開口道:“凌大人?!?p> 凌飛宇道:“既然她是你們大梁的傾月公主,理應(yīng)由你護(hù)送周全。她的人就好端端地站在這里,相信譚掌司一定好生安頓,并且將人平平安安地送回京都。如此一來,在下也算是不辜負(fù)南唐與大梁友邦之情。”
譚景舟道:“自然。我會將此事?lián)?shí)稟告陛下,一定不會漏了凌大人的功勞。”
雙方客套完畢,譚景舟終于還是望向梁傾月,確認(rèn)道:“殿下還好嗎?”
梁傾月努力遏制住自己顫抖的聲音,擠出幾分微笑道:“還......還好,就是有點(diǎn)迷路了,而且路上摔了一跤,從石頭上滾下來把衣服撕碎了。要不是遇到凌大人,恐怕不知會有什么危險?!?p> 她的語氣平和之中帶著些驚恐,也的確符合一個剛剛經(jīng)受過驚嚇的人漸漸平復(fù)下來的狀態(tài)??v使是譚景舟閱人無數(shù),此時也并沒有瞧出什么端倪。又或者,他并不想深究下去,在其位謀其政,只要凌飛宇與梁傾月能夠給出對得上的答復(fù),譚景舟其實(shí)并不想知道這片密林之中埋藏著什么秘密。
譚景舟道:“那就好,屬下這就派人送殿下回去?!?p> 正當(dāng)梁傾月猶猶豫豫,在眾星捧月般的護(hù)送之中依依不舍將要離開的時候。她卻忽然折返回來,重新出現(xiàn)在凌飛宇面前。
“既然你要尋找沈亦清,我也要找燕云易,不如我們一同再去東邊的兩個村莊看看。說不定,真的會有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