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邵敬醒來之時,他并未再次提及有關(guān)于莊奇的任何事情。即便是沈亦清近在咫尺,他卻只是問詢了一些關(guān)乎于傷勢愈合情況的基本問題,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他也不曾以燕云易的性命要挾任何答案。
短短的一段時間,沈亦清與燕云易適應(yīng)得比他們想象得要快。甚至無形之中有種錯覺,讓沈亦清覺得這種平靜淡然的生活能夠一直就這么過下去。
日月星辰,晨昏破曉,清泉灣的一日就如同每一日一般。時間在簡單樸實的細(xì)碎瑣事之中流淌而過,仿佛任何的污穢都能夠隨之蕩滌干凈。
只是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有一種好景不長的直覺,越是美好,越是顯得不真實。而任何試圖抓在手心之中的瞬間,都會隨之幻滅。
不過沈亦清并非會沉浸于患得患失情緒之中的人,那些未知的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并不會成為眼前的負(fù)累。她還是該笑就笑,有時爽朗有時輕快,很快就和清泉灣的村民打成一片。
她倒是不客氣,不僅自告奮勇地融入清泉灣居民生活之中,捎帶著也給燕云易指派了不少工作。為寡居的老人修繕漏水的屋檐,為雙腿受傷的農(nóng)戶擔(dān)抬積壓的糧食,甚至是借助輕工替小柔收回晾曬在醫(yī)廬屋頂?shù)牟菟帯I蛞嗲蹇偸遣缓靡馑嫉赜樣樞π?,然后燕云易就順從地一一完成這些瑣碎繁雜的體力活。
沈亦清有時想起,若是被京都的人知道堂堂燕云易在這么一個山野村莊挨家挨戶地打雜,不知道他們會作何感想。喬老太君定會第一個眉開眼笑地等著聽她描述這種有趣的畫面,而燕夫人湯茵一定會極其嚴(yán)厲地斥責(zé)她的不成體統(tǒng)。
別人的想法她是不可能知道的,可是燕云易揮灑汗水之后,在眼底流露出的輕松,還有這幾日的安眠,都讓沈亦清覺得無比心安。
“看來你很喜歡這里的生活?!?p> 燕云易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后,驚得沈亦清猛地回過頭來,險些又扭傷了腳踝。
她正要向后傾倒的時候,被燕云易穩(wěn)穩(wěn)地抓住,收束在自己的胸前。幸好有他在,沈亦清趕忙長吁一口氣,稍稍壓了壓驚。
他微微沉聲叮囑道:“做事情不要這么莽撞,小心傷到自己。”
要是換做從前,沈亦清一定會用力將他推開,然后伶牙俐齒地反唇相譏。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她的棱角也不再隨時隨地形成自己的保護殼,尤其是在他的面前。說不清這是一種逐漸蒙生的信任感,還是二人之間升溫的情愫給她的安全感。
沈亦清不好意思地退讓兩步,輕聲解釋道:“我就是剛剛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p> 燕云易上前一步,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在看什么,這么入神?”
沈亦清指了指天邊的晚霞道:“落日的余暉染紅了天邊,看著太陽一點點沒入地平線之中,你不覺得這很像一幅畫嗎?”
燕云易微微愣了愣,說道:“甚好?!?p> 他的眼神之中流露出幾分稍縱即逝的憂心忡忡,被沈亦清精準(zhǔn)地捕捉在眼中。興許這在她看來是大自然賦予平靜生活的點綴,可是看在燕云易眼中,又有著另一番不同的見解。
殘陽如血,短暫的安逸也只是那些戰(zhàn)士們以血肉之軀換取而來。那些已經(jīng)結(jié)束的和將會開始的戰(zhàn)役,時時刻刻烙印在他的心中,成為絕不會被磨滅的使命。
燕云易終究不是一個尋常男子,他是大梁驍騎將軍、燕云騎的統(tǒng)帥、榮遠侯府的少主。這些身份就是一層層的枷鎖,注定讓他身而為人的每一刻都終其所有地為了大梁朝廷而忙碌拼搏。
或許他一直都清楚,常人看似樸素、唾手可得的時光終究不能長久屬于他。
沈亦清知道自己永遠不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感同身受,可是她卻能夠理解燕云易甚至自己都不曾正視過的痛苦與自我折磨。
她溫和地笑著說道:“燕云易,這幾日辛苦你干了這么多活。不過他們都特別感謝你,尤其是小柔。她悄悄給我說,大家想要請你吃頓飯。你平時都是不茍言笑的模樣,所以大家都挺害怕你的,更擔(dān)心你會拒絕,所以特地委托我來正式邀請你。”
燕云易不動聲色地回過神來,問道:“你會去嗎?”
沈亦清道:“當(dāng)然,大家都很喜歡我。我甚至有理由懷疑,他們是為了邀請我,才用你做借口才對。”
燕云易不禁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沈亦清故意這么說,只是為了避免他胡思亂想。雖然這樣的方式并不高級,但是的確屢試不爽,甚至三四次之后,他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這種奇特的幽默感。
片刻之后,沈亦清頓了頓,終于還是正色道:“邵大夫說過,你的傷勢好得極快,短短數(shù)日就已經(jīng)能夠恢復(fù)到七八成的地步了。其實......你不必和我一起被困在這里,我知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也有很多人在等著你。”
燕云易沒想到她會主動提起這個話題,不過這的確是不可避免,因此順著她的話回答道:“單云做事情妥當(dāng),如今萬安大局已定,就算我不在也不會有任何變數(shù)。淄邑有大哥和楚王坐鎮(zhèn),就算蕭念抽走北涼的兵力,也無妨?!?p> 沈亦清點點頭道:“我知道這些一定都是你深思熟慮之后的結(jié)果,我擔(dān)心的不是燕云騎,也不是北境的攻擊。我擔(dān)心的,是你?!?p> 燕云易不解地望著沈亦清,眼中除了就事論事的客觀之外,多了一層從前在清秋苑之中未曾有過的溫柔。對他來說,他此刻的關(guān)心比任何其他外界的因素都要來的重要。
沈亦清繼續(xù)說道:“今天是北境,明天可以是北涼、南唐,以及任何其他紛爭。戰(zhàn)爭除了給人帶來難以愈合的傷害,留下流離失所的百姓以及殃及無辜的痛楚,還能剩下什么?我只是不希望你淪為任何權(quán)力斗爭的墊腳石,你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
燕云易平靜地聽著她說完自己的想法,卻遲遲未發(fā)一言。
在沈亦清看來,他此時的神情像極了那天在慶望樓將自己距之于千里之外時的態(tài)度。不知不覺之中,她的心里多了幾分驚慌,生怕自己的言語將他推到自己的對立面。
于是她急忙解釋道:“我這么說不是想要插手你的人生,或是干預(yù)你的選擇,這真的只是我個人的一些想法。你看清泉灣的這些人,他們的每一天都很簡單幸福。我覺得這足以證明一件事情,就是人可以在相對有限的欲望之下,可以過得更加快樂。無論是權(quán)力、欲望還是仇怨都是無止境的,我們不應(yīng)該被束縛在這些無盡的循環(huán)之中,因為最終受懲罰的反而會是自己?!?p> 她頓了頓,終究還是說道:“我真的不忍心看見你被背負(fù)的仇恨與責(zé)任吞噬,這樣的你,真的讓我覺得很痛惜?!?p> 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沈亦清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眸。她異常清楚這些話語聽起來有多么得大言不慚,不是自己的切膚之痛,能體會幾分,又有什么資格對他人指手畫腳。只是她每每想起燕云易夢魘時分的掙扎,看見他在大梁朝野之中如履薄冰的每一步,都只感到無比痛心。
關(guān)心則亂,越是說下去,沈亦清只是越覺得自己失言。說到底,她是燕云易的什么人呢?充其量只是個相識了幾個月的普通朋友,當(dāng)然這其中要是還算上自己存心欺瞞他的那一次。沈亦清沒有忘記燕云易親口說過,他最討厭有人欺騙自己,恐怕此刻在他的心目之中,對她不知到底是什么看法。
這種時候,每一秒的安靜都是極其煎熬且漫長的過程。沈亦清甚至希望時間倒流到一炷香之前,在氣氛正融洽的時候戛然而止,然后彼此相視一笑結(jié)束這段談話??墒菗Q個角度來說,她同時也很清楚立場不容退讓,以自己的性格,就算不是現(xiàn)在,也總會有需要與他坦誠溝通的那一刻。
許久之后,燕云易說道:“你可不可以留下來?”
沈亦清愣神道:“你是說,讓我留在這里嗎?”
顯然,她誤以為這是燕云易再一次將自己推開,只是沒想到會是清泉灣這么遙遠的地方??磥?,他真的依然耿耿于懷。說話間,沈亦清的神情難掩失落。
燕云易趕忙解釋道:“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確認(rèn),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身邊?”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之中透露著試探與期待,就連語速都刻意放緩下來。
沈亦清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之間只顧著迷茫地望著燕云易,先是有些緊張,隨后才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地流露出欣喜與雀躍。也正是這些情緒來得太快、太突然,以至于她遲遲都忘記回答,只顧著按耐住內(nèi)心的狂喜,表面上保持著勉強鎮(zhèn)靜的模樣。
燕云易忍不住走近兩步,眼神中滿是溫情地低頭望著沈亦清,正要追問下去,偏巧又是小柔遠遠地喚起沈亦清的名字。
“沈姐姐,大伙兒都準(zhǔn)備好了,就等你們了!”
沈亦清就像是個做錯事情的孩子,慌張地回過身來應(yīng)了兩句,抬眼正對上燕云易凝望的眼神。
她輕輕咬著下唇,不免拘謹(jǐn)?shù)貑柕溃骸澳莻€,他們叫我們了。剛剛你還沒說呢,去不去見他們。”
燕云易干脆地拉起沈亦清的手腕,大步流星地向著小柔家的方向走去。
“一起去?!?p> 他的聲音洪亮,神情舒展自然,映在沈亦清的眼眸之中是那樣得俊朗不凡。
等他們到達的時候,小柔家的院子里已經(jīng)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有老有少,還有幾個年紀(jì)尚小的孩子緊緊拉著沈亦清的衣角,他們一張張臉龐上都洋溢著熱情而真摯的笑容。這里的民風(fēng)淳樸,信奉勞動的價值以及人性的珍貴。對待陌生人都有著足夠的善意,更何況是幫助過自己的人。
不出所料,今天的晚餐很豐盛。雖然都是些簡單的食材,加在一起也比不得京都城中的玉盤珍饈,更沒有山珍海味,但是正是這些家常小菜最能讓人感受到人間煙火氣。
此時,人群之中一位須發(fā)花白的老者說道:“二位快請坐,這些日子給你們添麻煩了,傷還沒養(yǎng)好就為我們清泉灣的村民奔波操勞,我們實在是過意不去。這些粗茶淡飯雖不值得幾個錢,卻是我們的心意,還請切莫推辭?!?p> 他正是應(yīng)升與應(yīng)柔的爺爺應(yīng)荀,同時也是清泉灣的村長,有著德高望重的地位。其人的談吐舉止不俗,想來也是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的過來人?;蛟S正是因為他有這樣的眼界和胸襟,才能帶領(lǐng)清泉灣的村民過上這樣與世無爭的生活。
話已至此,二人若是再謙讓反倒顯得多余。更何況,他們都的確真心實意地喜歡在這里度過的每一天。閑話少敘,眾人都已然舉起杯盞,這敬酒的動作同時也代表著他們對于燕云易和沈亦清的認(rèn)可。
面對這些淳樸百姓的敬意,反倒甚至比朝堂之上的加冕或賞賜要珍貴得多。
酒過三巡,眾人也一一不舍地離去,只余下寥寥數(shù)人。除了沈亦清和燕云易之外,只剩下嗜酒如命的邵敬,還有應(yīng)升、應(yīng)柔兩兄妹。
傍晚時分的夕陽早已沒了蹤影,一輪滿月高高懸掛在遍布星河的夜幕之中,皎潔的月光灑向小小的庭院,帶著些朦朧的韻味。
推杯換盞之間,沈亦清已然結(jié)結(jié)實實地灌下了七八碗酒水。這里的釀酒方式相對原始,只在洗凈的糯米之中加入甜酒曲,沒有經(jīng)過任何特殊處理,任由它長久地在地窖之中自然發(fā)酵而成。由于這里地形特殊,發(fā)酵所需時間更久,度數(shù)反而更高。別看它嘗起來甜甜的,極易入口,后勁極大。
此時的沈亦清顯然已經(jīng)處在醉醺醺的暈乎狀態(tài)之中,就算是望著靜止天空也有些眩暈之感。
她趕忙眨了眨眼睛,可還是大著舌頭說道:“咦,怎么有兩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