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片刻的瞬間,燕云易便急忙松開沈亦清,似乎是不敢放任自己沉溺在情緒之中,但足以表明他這些時日以來的全部思慮。
沈亦清知道現(xiàn)在不是閑談的時候,不動聲色地低聲道:“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蕭念肯定早就布下陷阱等著你?!?p> 燕云易道:“我知道,正好我也有事情要找他?!?p> 聽他的語氣,應當是早就有所防備。也是,他既然能在周圍都是蕭念手下的情況下出現(xiàn),一定是早就有所計劃。更何況,他從來都不是耽于私情的人,絕不會無故出現(xiàn)在不必要的地方。
于是沈亦清總算是稍稍安定了一些,恰好此時自己的肚子又繼續(xù)咕咕作響。方才只是潦草地塞了幾口食物,短暫地緩和了無盡的饑餓感,此時正常的生理反應又再次升騰起來。
沈亦清不好意思地尷尬笑笑,沒想到許久沒見的再次相遇,自己又是這樣的狼狽。尤其是想到方才自己狼吞虎咽的模樣,她難得地感到有些許局促。
她輕咳兩聲道:“咳咳……那個……”
誰知燕云易卻是自然愜意地兀自坐在她對面,心情極好地說道:“趁熱吃,剛剛從后廚端出來的?!?p> 沈亦清見他毫不介意的模樣,順勢也笑了笑放松下來,索性毫不扭捏地舉起玉箸。燕云易靜靜地看著她一臉滿足的樣子,只覺得說不上來的平靜。
只見她嘴里塞得滿滿當當,嘟囔著問道:“感覺這個慶望樓的規(guī)矩應該挺森嚴,你是怎么進來的?”
燕云易并不隱瞞地說道:“我認識這里的老板?!?p> 沈亦清吞咽得急了些許,險些被噎住,一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大口喝著燕云易遞來的熱茶,卻又被其中極苦的味道刺激得頭皮發(fā)麻。
她的面上瞬時擠出極為痛苦的神情,兩頰憋得通紅,心中想著:這個蕭念到底是什么奇葩之人,居然喜歡喝這么苦的濃茶,不擔心自己被嗆著嘛,活該他夜夜不得安眠。
燕云易道:“怎么了?”
沈亦清擺擺手:“沒事,咳咳咳……吃的太快了,咳咳咳……”
燕云易只以為她是在意自己與董思思有交情,要按照從前,他一定會置之不理。說不上來為什么踏進忻州這片土地開始,他就總是表現(xiàn)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他故作不經(jīng)意地解釋道:“她與大哥是舊相識,所以甘愿幫忙?!?p> 沈亦清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之前董思思瞧著自己的神情有些奇怪,想來是早就答應燕云殊留心來往客旅,并且當時就發(fā)現(xiàn)了沈亦清是他們要找的人。
她問道:“那是董老板通知的你們?”
“恐怕在此之前罷?!?p>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蕭念慵懶而孤傲的聲音,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他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平靜地望著燕云易。
而燕云易依舊紋絲不動地坐著,眼神也沒有絲毫偏離。
沈亦清的視線在二人身上不停地流轉(zhuǎn),瞧著兩人的模樣,倒像是十足的默契。彼此的舉動都仿佛盡在對方的掌握之中,卻都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步驟,嚴絲合縫地實行著早就擬定的計劃。相比之下,她反而像是個局外之人,出現(xiàn)在并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出現(xiàn)的地方。
燕云易冷聲道:“北涼的國力已經(jīng)衰弱至此嘛,所以一國之君閑得無事可做,四處游蕩。你能做出挾持他人妻子以作人質(zhì)的事情,我并不奇怪,只是選在眼下這個時機,還想說自己和極樂樓毫無干系嗎?”
蕭念不以為然道:“我與極樂樓有沒有關(guān)系,你可以問問這一位,除非你連她的話都不信?!?p> 或許是仗著有燕云易在,蕭念也奈何不了自己,所以沈亦清明目張膽地對著蕭念翻了一個白眼,好像是在說:這是你讓我說的,不要后悔,我可沒答應過任何人不說謊。
蕭念盯著沈亦清的眼睛,恰逢其時地補了一句道:“不過你想清楚了,這個答案關(guān)乎大梁與北涼兩國,該怎么答你自己做主?!?p> 這個男人對于人心的洞察敏銳而精確,就連沈亦清這種基本沒有過多接觸的人,都能夠一眼看出她絕不會在這樣的時候產(chǎn)生任何變數(shù)?;蛟S是因為沈亦清在極樂樓里明明可以獨自逃生,卻還是選擇折返回來,寧可以身涉險在危機關(guān)頭推開蕭念。從那時起,蕭念就斷定她或多或少有些純粹的本心就是自身性格的弱點,也是自己能夠在需要的時候加以利用的工具。
沈亦清沒有讓他失望,即便再是不情愿,終究還是按照他的設想說道:“極樂樓的確不關(guān)他的事,是他解救了那群少女?!?p> 燕云易道:“極樂樓的具體位置在哪里?”
見他這樣問,沈亦清心知沈思云等人回去之后定是閉口不言,只字未提這期間發(fā)生的事情。姜雪英和沈思云的名聲她可以不顧及,但是這還涉及著許多無辜的少女,更有林佳穎夾在其中。因此,她知道自己得注意尺寸,就算是對著燕云易都不能夠全部細節(jié)和盤托出。
她只得搖搖頭道:“是海上的一艘巨輪,已經(jīng)被他連人帶船一把火燒光了,只剩下些殘骸沉進海底,估計就算是要打撈都有很大的難度?!?p> 燕云易聽過極樂樓的很多傳聞,每一條都有著不同的版本,但是無一例外都將其形容成銀樓金粉的銷金窟。他雖沒有這種癖好,麾下將士也軍紀嚴明,但是京都門戶眾多,少不了聽聞曲封之流的做派。他清楚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情況下會去這種美其名曰的煙花場所,能夠料想到身在其中的女子會遭遇什么。但是他并不希望任何一條在眼前的沈亦清身上發(fā)生過,又或者說,他選擇將說與不說的權(quán)利留給沈亦清。
沈亦清卻只是岔開話題地對著蕭念道:“你遠道而來,不就是為了見到他?,F(xiàn)在人已經(jīng)在這里了,你不會想要這樣閑談整晚吧。”
見她這樣的反應,燕云易莫名覺得有些悵然若失,但是很快就淡忘過去。
既然自己選擇相信眼前的“沈亦清”,那么就會相信并尊重她的選擇,這不也是她成日掛在嘴邊、奉為圭臬的主張。
蕭念已然是個旁觀者的作態(tài),見沈亦清避而不談極樂樓發(fā)生的事情,同時沒有提及蕓娘意欲對自己下殺心,而她卻阻止了有人替燕云易鏟除自己最大的敵人,反倒在沈亦清周身打量了幾遍。
他隨即說道:“難道不是你有話要與他說?”
聞言,沈亦清愣了愣,心想蕭念該不會就連自己并不明顯的意圖也算計到了。
她故意裝傻道:“有啊,這些日子受了這么多苦,有很多話想和我自己的夫君說,你想聽嗎?”
說完,她有些訕訕地故意回避著燕云易的眼神,這話說得沈亦清自己都有些難為情。
蕭念失去了調(diào)侃的耐性,只是冷聲說道:“玩笑話就不必再說,至于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情,我沒興趣知道。如果我沒有估計錯的話,你之所以想要這么快見到他,與極樂樓的賬目有關(guān)?!?p> 沒想到自己有意掩飾的訊息,卻被蕭念舉重若輕地宣之于口,沈亦清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這是她第一次覺得這個男人有些可怕。如果蕭念像她印象中那樣,是只知道用武力取勝的莽夫,又或是有些玩世不恭的性格特征,至多只是個暴戾而喜怒無常的庸才??墒沁@些日子觀察下來,他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個看似莫名其妙的念頭,都有著精心的設計。
從見到沈亦清的那一刻起,無論是假意服毒、屠戮極樂樓、放走林佳穎、軟禁沈亦清、由拓跋軒出面告知忻州的詳情、逼迫沈亦清扮演他的姬妾,還是方才的對話,樁樁件件都看似給了別人充分的自由與選擇權(quán),但是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并且為他的下一個部署提供足夠的信息與資源。
沈亦清不用想都知道,這是拓跋軒趁著她以為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探聽到消息的時候,將甚至算不上可疑的蛛絲馬跡告知蕭念,而他敏銳地意識到這與極樂樓的賬目脫不開關(guān)系。畢竟既然他能夠?qū)⑦@么北涼精銳掩人耳目地藏在極樂樓的各處角落里,能夠知道沈亦清那幾日都被困在賬房里算數(shù)也不是什么難事。虧她還以為蕭念的舉動都是出于個人的喜好,原來其人心機城府根本深不可測。
蕭念冷漠地無視著沈亦清的詫異,繼續(xù)說道:“燕少將軍還不知道吧,令夫人數(shù)算之術(shù)極佳,被極樂樓的主事指作賬房。賬簿之中所記載的條目可深可淺,不過以令夫人的資質(zhì),能夠發(fā)現(xiàn)的端倪一定只多不少?!?p> 他看似心無旁騖,卻剛巧解答了燕云易心中疑慮。
雖然不是從沈亦清的口中聽聞,但是得知她在極樂樓之中能夠憑借自身的隨機應變,免除不必要的麻煩,甚至接觸最為核心的賬務,燕云易還是覺得如釋重負。只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聞沈亦清在術(shù)數(shù)方面有所天份。
沈亦清還在竭力試圖掩飾道:“我可以直言不諱地告訴你,那些賬目里面不管有什么不為人知的事情,都與你北涼沒有任何關(guān)系。所以,我不知道為什么你會追著我不放,但我可以坦白告訴你,你在我身上花的任何時間精力都只是徒勞?!?p> 蕭念根本沒有將她不堪一擊的掩飾放在眼里,他的性格也不愛兜圈子,于是直擊要害地說道:“當然與北涼無關(guān),不然我何必留你到此時。我故意著人在你面前提起燕云易,你的反應不僅是尋常女子急著見到丈夫該有的樣子。無論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都與大梁軍中有關(guān),或者說,與燕云騎有關(guān)。”
只見他說得有條不紊,雖然沒有給出任何證據(jù),卻傳遞出足夠的信服力。
沈亦清遲遲沒有表態(tài),因為她甚至不知該從何處反駁,唯有神情肅然地盯著蕭念,仿佛這樣就能看透他到底所謂何求。
片刻后,燕云易不禁問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旁的事情他都可以聽之任之,就算是事關(guān)榮遠侯府,燕云易都可以置若罔聞。但是燕云騎是他與燕云殊多年來苦心經(jīng)營的成果,花費了不少的代價才能夠構(gòu)建成現(xiàn)如今令行禁止、萬眾一心的騎兵陣容,放眼天下都鮮有能夠匹敵的對手。
即便他不會輕易相信,但是倘若萬分之一的可能,自己的麾下有人與極樂樓攀扯不清,甚至關(guān)乎權(quán)錢交易,他斷然不能坐視不理。
望著燕云易的神情,沈亦清自知沒辦法再隱瞞下去,只得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本來想找個合適的機會跟你說,況且我現(xiàn)在還沒有掌握全部的信息,說不定只是其中有些謬誤。也有可能,這就是極樂樓幕后之人故意設下的圈套,為的就是讓你疑心自己的下屬?”
她知道這樣的解釋實在有些牽強,不過所說的話的確都是自己的肺腑之言。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各種遭遇,沈亦清實在沒有辦法如同從前在清秋苑一般心無掛礙,簡簡單單地相信身邊遇到的每一個人。
燕云易并未回應什么,以沈亦清對他的了解,這是他在思考一些極其重要的事情。她知道,這種似是而非的謠言,燕云易不會輕信,但是空穴來風事必有因。以他的個性,如果沒有任何的懷疑,絕不會開口詢問,或許此刻他已經(jīng)想到了什么平時未曾注意的細節(jié)。
許久之后,他望著在一旁靜候的蕭念道:“你想怎么樣?”
蕭念知道他與自己一樣,是殺伐決斷的性格,直截了當?shù)卣f道:“我沒想要瞞你,不僅是大梁,我北涼朝廷里面也有些不干凈的東西。你覺得這是幾個北境宵小能夠想出來的嗎?我從沒覺得那群北境部落容易對付,只是現(xiàn)在看來,情況比你我從前想象得要嚴重得多?!?p> 他說的,是大梁與北涼能夠逐鹿中原的前提條件。從前北境式微,不會被他們放在眼里??墒茄矍胺置魇求氩断s黃雀在后,北境的謀劃無非是激化北涼與大梁原本就深重的矛盾,繼而坐享漁翁之利。
蕭念帶著一向倨傲的神情冷聲道:“不如你我合作,解決這些瑣碎的麻煩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