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可是曲府的院子里卻赫然燒著一把通明的火。
可曲封還不至于無視宵禁的明文規(guī)定,故此支了幾處架子,在上空中拉開了一張極大的黑色帷幕,將一切行動都罩在府里的范圍之內(nèi)。
外面巡街之人看來,只當(dāng)是誰家的炊煙燃起,不做他想。
曲封透著火光,斜睨起那雙顯得更為尖細(xì)的雙眼,看著沈顧春一點點地融化在火焰之中。他望著那其中星星點點的藍(lán)色火苗,兀自心滿意足地覺得總算是了了件小事,卻不帶有任何的愧疚之情。
王氏與柳氏分別倚靠在曲封的兩邊肩膀上,溫香軟玉一般嬌俏地說道:“夫君該如何獎賞我們?”
曲封心情大好地捏了捏王氏的臉道:“辛苦了,我的小美人兒。你想要什么,隨便說!”
王氏嘟著嘴,舉起袖子不依道:“我怎么覺得身上現(xiàn)在都還有一陣臭味,怎么都洗不掉?!?p> 柳氏道:“就是,真是難為姐姐了,為了引那個沈亦清上鉤,還得藏身在這個沒了氣息的死人下面,少不得沾染她身上的氣味,想想都覺得發(fā)毛?!?p> 曲封一邊摸著王氏的手,一邊輕聲安慰道:“是呀,辛苦你啦。”
聞言,王氏剛要報以魅惑的眼神,誰知柳氏嬌嗔道:“夫君,您可不能忘了奴家!都怪那個沈亦清,居然當(dāng)眾把我的面巾扯下來,處處與我作對!”
這邊王氏卻笑著說道:“妹妹,不是姐姐說你,這還不是怪你沒有偽裝好,露出了馬腳。若不是夫君機(jī)敏,及時阻攔了那個小賤人,恐怕咱們的設(shè)計都得露餡?!?p> 柳氏神情微微有些遲疑,正好望見王氏半分提點半分倨傲的神情,趕忙一轉(zhuǎn)神態(tài)恭維道:“是是是,都是妹妹笨嘴拙舌,連一點點小事都做不好,險些毀了姐姐悉心的計劃。我想正是因為姐姐聰明伶俐,總能想到解決的法子,才會給妹妹犯錯的機(jī)會。妹妹日后還是得多向姐姐學(xué)習(xí)才是!”
曲封瞧著她們?yōu)榱俗约籂庯L(fēng)吃醋的模樣,快意地笑出聲來,絲毫沒有半分喪妻的悲痛。
三言兩語之間,女人的算計、爭寵,以及有來有回的高下之判,竟無時無刻不充盈在這個看似偌大卻蔽塞壓抑的空間之中。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沈顧春以現(xiàn)在這種方式消失在她最為厭惡的喧囂,以及毫無意義的爭奪之中,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正如無法叫醒一個裝睡之人,要讓一個神志清醒之人難得糊涂,又何嘗容易?
此時的清秋苑中,則是另一番景象。
屏兒的腳踝已然纏上了些用以固定的紗布,正踮著腳尖走到沈亦清身旁,試探性地問道:“小姐,您不能不吃東西,多少用一些吧?!?p> 可沈亦清不知道是不是黃昏之時聽方大娘說完之后的條件反射,不僅一想到沈顧春就會莫名其妙地嘔吐起來,便是見到任何的吃食,或是聞見油煙的氣味,都覺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
從一大早忙到現(xiàn)在,清晨隨口吃的那些食物早就消化殆盡,后來也一直沒找到機(jī)會用膳,如今盡是一丁點的酸水都吐不出來,再這么下去就只剩下膽汁了。
如今屏兒向她提起吃食,沈亦清又控制不住地捂住嘴,著急忙慌地私下找尋。
屏兒道:“小姐,您在找什么?是不是木盆,您不會還想吐吧,身體哪里受得了。”
她與方大娘束手無策地兩相對視,急得百爪撓心,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方大娘懊悔道:“都怪我多嘴,又說了些不該說的?!?p> 沈亦清這邊趕忙端起一杯熱茶,“咕咚咕咚”地吞咽了好幾口,總算是將那陣子不適的感覺壓了下去。她急忙解釋道:“不關(guān)您的事。我還得謝謝您,要不是您,我還被蒙在鼓里。都怪我太蠢,怎么就會信以為真,覺得那種渣滓也有良心發(fā)現(xiàn)的時候?!?p> 她隨即冷笑著自責(zé)道:“她臉上的一定是尸斑,可我居然以為是什么尋常的污漬......這么多紕漏,我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還傻乎乎地陪著他們往下演......”
“是我太自以為是了,太過盲目地相信自己的判斷。我竟然......竟然好意思腆著臉麻煩人家姜乾大人一同去。現(xiàn)在好了,就算是現(xiàn)在找上門去,曲封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有人能替他證明就在白天時,沈顧春都還健在?!?p> 在屏兒的印象里,自從進(jìn)了侯府之后,沈亦清始終都充滿著一種讓她欣羨,并且極為罕見的果敢與決斷。即便是前段時間在皇城中發(fā)生的那些風(fēng)波,似乎都沒有對她產(chǎn)生任何的影響。
可是此刻的沈亦清,居然露出些難以言語的疲憊與消沉。
屏兒酸楚道:“小姐,您不要這樣。大小姐就是泉下有知,也一定不希望看見您為她傷神?!?p> 沈亦清搖搖頭道:“我固然是同情她的遭遇,只是我現(xiàn)在更是對自己感到失望。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地替她出頭,如果我像其他京都城里面的人一樣懂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果我沒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些超出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情,她的結(jié)局會不會不一樣?!?p> 她頓了頓,自我懷疑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以為我在做對的事情,在努力地維護(hù)身邊之人的利益,但是實際上反倒是害了大家。你是這樣,燕云易是這樣,就連沈顧春也是一樣......”
屏兒其實并不完全聽得懂她對自己無能為力的失望,以及這些日子給到她難以喘息的壓迫感??伤齾s分明從中聽得出與自己相關(guān)的那一樣,因而認(rèn)真地說道:“不是這樣的,小姐!若是沒有您,奴婢只能一直活在三小姐的威脅與陰影之下,永遠(yuǎn)無法擺脫?!?p> 沈亦清道:“屏兒,你別安慰我了。沈思云就是因為記恨我卻又無從下手,所以才會遷怒于你。如果沒有我的話,你根本就不需要承受那些不必要的痛苦?!?p> 屏兒小聲呢喃道:“小姐,您別這么想,真的不是這樣?!?p> 她并不是言辭精巧之人,關(guān)鍵時刻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沈亦清,只是屏兒的確打心眼里覺得要是沒有眼前這樣的沈亦清,自己絕不可能從以前的怯懦無助中走出來。
只是人一旦想起自己的不足與消極的那一面,就會不由自主地擴(kuò)散下去,沈亦清也不例外。
她兀自下意識地抱著膝蓋,坐在海棠樹下的躺椅上,緊密蜷縮成一團(tuán),像是要把自己隱藏在不知名的陰影之中。
“這么快就放棄了嗎?”
就在此時,靜謐的院落中傳來低沉的嗓音,燕云易身披月光,有些風(fēng)塵仆仆的味道。
沈亦清沒有心情理會,甚至沒有看向他來時的方向。
屏兒卻如臨大赦一般,急忙說道:“姑爺您可算來了,您勸勸小姐吧,她水米未進(jìn)又一直在吐,奴婢真的擔(dān)心她的身體吃不消?!?p> 這邊燕云易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身后的趙欣兒卻突然吃了一驚地望著虛弱的沈亦清,臉色逐漸變得有些失落。
林昊道:“你沒事吧?”
趙欣兒搖了搖頭,然后將手里捧著的托盤塞到林昊懷里,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林昊望著她的背影,不自覺地露出些擔(dān)憂的神情。然后不知道是無意之間,抑或是刻意為之,重重地將托盤放在沈亦清身旁的幾案上。
這“哐當(dāng)”的一聲,反倒驚得沈亦清如夢初醒一般坐了起來。不過須臾之間,她又覺得胃里翻涌起來,屏兒眼疾手快地遞來一個小的黃銅盂缸。
好在只是干嘔了一陣子,可是只見沈亦清原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龐更顯得煞白幾分,像是失去支持的軀體,軟綿綿地倚靠在旁。
燕云易語氣平靜地說道:“你看看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p> 沈亦清低垂著眉眼,目光暗淡,絲毫沒有平日的堅持與光芒:“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p> 燕云易道:“什么?”
沈亦清直視著他:“我會無功而返,又或者早就猜到了我會愚蠢地陷入別人的圈套。”
燕云易道:“我只是比你更清楚地知道,京都城任何一棟宅院的背后都遠(yuǎn)不簡單?!?p> 沈亦清不解道:“那你為什么還要委托姜乾幫我,為什么不阻止我?”
燕云易冷聲道:“有用嗎?”
燕云易怎會沒有勸阻,只是當(dāng)時沈亦清在情緒激動的關(guān)鍵時刻,一心只想要憑借自己的一己之力為沈顧春申冤昭雪,什么旁的意見都聽不進(jìn)去。
聞言,她微微張了張口,卻還是低下頭道:“你說的沒錯,我太固執(zhí)了,而且對自己的能力沒有任何的判斷。明明勢單力薄,卻總是不信命也不認(rèn)命。自己偏執(zhí)就算了,還連累別人......”
燕云易道:“你是不是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挫折與磨難?”
沈亦清不理解地望著他,不知他為何會有這樣的疑問。
他接著說道:“你沒有經(jīng)歷過饑餓、貧窮、困頓,沒有見識過最極致的絕望,所以就算是眼前這點不足掛齒的小事,都能夠讓你一蹶不振,甚至沉淪在自我懷疑之中?!?p> 沈亦清忿忿道:“可那是一條人命,怎么會是小事!”
燕云易道:“就算提前讓你知道內(nèi)情,假使你有備而來,能改變什么嗎?”
他頓了頓,沉吟道:“與其對你多費(fèi)唇舌,不如讓你親身體會大梁京都城真正的生存法則。你不是每次都能僥幸達(dá)成目的,偶爾獲得的好運(yùn)氣也不會每次都有求必應(yīng)。”
燕云易言猶在耳,每個字都現(xiàn)實而殘酷,像是一個個扇在沈亦清臉上的巴掌,無聲卻凌厲。
沈亦清道:“我知道了,對不起。”
燕云易道:“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不要把所有的責(zé)任都攬在自己身上?!?p> 沈亦清赤著雙腳,環(huán)抱著自己的膝蓋,眼神有些游離地說道:“我沒有,我真的只是希望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樣子。可是......”
燕云易見她滿是愧疚而失望的神情,不由得語氣和緩地說道:“即便你從未見過沈顧春,在這之后的事情都不發(fā)生。自從她嫁到曲府,一切就已經(jīng)注定。如果你能改變她的命運(yùn)固然很好,只是你更加不應(yīng)該因此而內(nèi)疚自責(zé)。”
她知道燕云易言之有理,憑借曲封的為人以及沈顧春的性格,她就算不是這次遭遇不測,也很難說在將來會遇到什么難以跨過的坎。她終究是順從而守舊的性格,就連沈亦清要帶她離開曲府,沈顧春都不應(yīng)允,從前沒有、將來也不會與自己的命運(yùn)相抗衡。
興許等到孫家到來,可以是沈顧春生活中的一縷陽光,卻也僅此而已。
錯的不是沈顧春,不是別的,甚至未必是利欲熏心的曲封以及他身邊助紂為虐的姬妾,而是這個陳舊迂腐的男尊女卑體系,以及階級森嚴(yán)的等級制度。
也正是在這一刻,沈亦清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看清楚橫亙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
屏兒也好,沈顧春也罷,乃至于自己本身,都只是一個小小的縮影。而一顆小小的塵埃,怎么會翻起多大的風(fēng)浪,就算是投身在寬闊的大海之中也不會泛起絲毫的漣漪。
她忽然間感到自己被漫無邊際的失落所淹沒,甚至沒有絲毫喘息的空間。
即便是將視線拉回到眼前這樁事情上,自己還能做些什么?無非是無能為力而已。
沈亦清也終于明白為什么燕云易明知未必會有結(jié)果,卻還是托姜乾陪同而行。為的不是真的能為沈顧春紓困,而是恰恰相反,反倒是在沈顧春深陷泥淖之時,不會將自己也牽連在內(nèi)。如今就算是曲封有心栽贓沈亦清,不顧忌孫家的顏面,也得掂量掂量要不要將姜家牽扯在內(nèi)。
她恍然大悟,只得苦笑道:“你說,現(xiàn)在曲家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就真的在毀尸滅跡了?”
“你真的想知道嗎?”
燕云易知道她現(xiàn)在的情緒一定充斥著復(fù)雜與迷惘,但與其做些沒有意義的安慰,他更希望沈亦清真的能夠看清真相與這個體系運(yùn)行的規(guī)則。
沈亦清沉默了許久,卻抬起頭,眼神明亮地說道:“我應(yīng)該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