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清杯盞中的茶水已經(jīng)換了幾輪,眼瞧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她的心中不可謂不焦急。
一旁的侍女翠兒頗有眼力見兒,瞧出沈亦清面上的幾分不耐煩,這就要再給他們的杯子里續(xù)些水,不料沈亦清用手掌蓋住茶盞,并不多說什么。
翠兒略識時務(wù)地清楚眼下這位客人的耐心消磨殆盡,若是后院還沒有準備好,便是自己做任何拖延時間的努力也是白費功夫。
果不其然,沈亦清深吸一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姜乾道歉:“實在抱歉,沒想到會耽誤這么久,浪費了你一個下午的時間。”
姜乾報以并不介懷的笑意道:“無妨,今日正值我休沐,本來也沒什么事情。在這里不也挺好的,既能暢飲各色香茗,又能與你談天說地,可以說是偷得浮生半日閑?!?p> 沈亦清自然是對他心生感激,雖然并沒有與姜乾認識很久,可他的為人處世以及言談舉止都能夠看得出是豁達而平和之人。即便她并不知道姜乾與北涼的那些野蠻人有什么瓜葛,可既然是他想要翻篇揭去的過往,沈亦清只覺得不應(yīng)該影響他現(xiàn)在的生活。
“是啊,都快有十幾種茶了吧??上也攀鑼W(xué)淺,記不得這么多繁瑣精細的名字,什么松蘿、勾青......也難為你解釋了這么久?!?p> 言罷,沈亦清直直地望著此時佇立在旁的奉茶侍女翠兒。
要知道,這期間有幾次她都打算拂袖而去,可翠兒總是能夠眼疾手快地端上新的茶品。單單是長篇大論的介紹就能花費不少時間,沈亦清礙于她的勤勉與認真,也不便直接揚長而去。
此時這么說倒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直白地明示翠兒,緩兵之計該到此為止了。
翠兒心思機敏,在曲府多年也見慣各色場面,正因做事穩(wěn)重又會察言觀色,才會得到管家的器重。如今聽沈亦清直言不諱地敲打,一邊讓屋子里的其他侍女退了出去,一邊趕忙伏首跪在地上,神色從容地請罪道:“少夫人恕罪。”
沈亦清觀其顏色,在曲府的一眾下人中算得上出挑,不由得多了幾分留心。
她問道:“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翠兒趕忙道:“奴婢名叫翠兒?!?p> 沈亦清點點頭,不介意道:“翠兒姑娘,請起身吧。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的茶藝很好,只不過喝得太多了我恐怕晚上會失眠。時候不早了,看來曲大人一時半會是不打算出來了,那姜大人與我就先行一步,還請你代為轉(zhuǎn)達便是?!?p> 說完,沈亦清恭敬禮讓著姜乾便要出去,誰知道翠兒居然斗膽攔在前面。
屏兒趕忙上前拉扯道:“你這是做什么?”
誰知翠兒果斷地不住磕著頭請罪道:“奴婢斗膽請兩位貴客留步。少爺有言在先,若是奴婢留不住二位,定會折斷奴婢的手腳?!?p> 沒成想,沈亦清并沒有動容道:“可是這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
翠兒聞言,磕頭的動作微微停滯,眼中閃過驚恐,抬頭正見目光平靜的沈亦清,還有候在一旁面上并沒有任何情緒的姜乾。
她硬著頭皮道:“奴婢心想,二位都是宅心仁厚的貴人,定不會見死不救?!?p> 沈亦清略微走上前兩步,仔仔細細地看著翠兒這張精明外露的面龐。
屏兒或許是出于曾經(jīng)自己被人欺壓的共情,倒是對翠兒隱約萌生出憐憫的情緒,此時略帶猶豫地望向沈亦清,似乎在為她求情。
可沈亦清看在眼里,卻毫不理會地說道:“恐怕姑娘還是對我有些誤解,我這個人其實并沒有泛濫的同情心。你的遭遇我很同情,只不過曲府的事情想必不容我這個外人插手,所以我至多也只能做到同情二字?!?p> 說完,沈亦清徑直跨了過去。
翠兒措手不及,來不及思量,急忙說道:“只要少夫人能留下來,奴婢甘愿聽候差遣。”
沈亦清果然停下腳步,回頭說道:“沒有這么嚴重,只不過,我還真的有幾個問題想要勞煩姑娘代為解答。”
翠兒望著她并不兇惡的眼神,這下才真的覺得有些緊張。
——
一炷香之后,曲封擺出一副姍姍來遲的模樣,故作歉意道:“哎呀,抱歉抱歉。剛剛有些事情耽擱了,實在是招待不周?!?p> 姜乾只是淡淡地抿了兩口茶水,并沒有答話,沈亦清亦是如此。
曲封只得訕訕笑笑,連忙岔開話題道:“那咱們現(xiàn)在就過去?”
沈亦清道:“哦?去哪里。”
曲封愣了愣道:“少夫人說笑了,當(dāng)然是去見內(nèi)子?!?p> 沈亦清聞言,不動聲色地望了眼翠兒的方向,只見她心虛而慌亂地低下頭,不敢直視她的眼神。
她說道:“那太好了,如此,就有勞曲大人領(lǐng)路了?!?p> 只見曲封的神情動作刻意有些吞吞吐吐,有意無意地望向姜乾道:“只不過,內(nèi)宅住的是女眷,似乎不是很方便邀請姜大人同往。”
他這話說的可教沈亦清心中不由得泛起冷笑,知人知面,曲封的狼子野心可謂昭然若揭,如今有意將姜乾請出去,誰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沈亦清還沒來得及做出什么反應(yīng),反倒是姜乾道:“照理說我的確不方便入內(nèi)宅,只是我答應(yīng)過燕少將軍,事必躬親陪同少夫人。曲大人要是覺得實在不方便,那不如今日暫且作罷?!?p> 曲封連忙道:“別別別!”
他堆著笑意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見外,我應(yīng)該隨著內(nèi)子一同叫一聲兄長才是?!?p> 說完,他再不敢耽誤,趕忙身先士卒徑直向內(nèi)府宅院走去。
沈亦清輕聲道:“多謝。”
姜乾道:“不必客氣,我說的本來也是真話?!?p> 沈亦清驚訝道:“什么?”
她早該料想到,雖則姜乾與自己有舊,但畢竟男女有別。沈亦清原本以為是姜乾行事坦蕩的性格使然,沒成想這背后又是有燕云易在默默助力。
姜乾笑著道:“他沒跟你說嗎?”
沈亦清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笑,說道:“不管怎樣,您費心了。”
姜乾擺擺手,領(lǐng)情地盡數(shù)接收下沈亦清的謝意。
不過片刻功夫,幾人就出現(xiàn)在一處寬敞明亮的小院子前,曲封指著說這便是他與沈顧春的住處,也是內(nèi)宅的主臥。
沈亦清并未說什么,她倒是很好奇此時待在這里面的能是什么李代桃僵的人物。
她正要向里面走,卻被曲府的侍女?dāng)r住,順勢給她遞來一個面罩。
沈亦清指著這不知是何用意的物品,問道:“這是?”
曲封連忙補充道:“適才曲某之所以吞吞吐吐,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說來實在不巧,內(nèi)子前幾日沾染了時疫。曲某唯恐這病在京都城中引起嘩然,怕是會對內(nèi)子不利,只得自行隱瞞下來。”
沈亦清道:“那還真的是為難曲大人了?!?p> 一邊說著,她一邊痛快地系上面罩,倒是看不出有質(zhì)疑的表情,卻也沒有知難而退的意思。
不一會兒,眾人已然在曲封的安排下全副武裝地防備好,他也不再推諉地推開門。
與室外的光線不同,這間瞧著窗明幾凈的臥房卻被重重帷幔遮蔽著,竟然鮮有幾縷光線能夠照射進來。屋內(nèi)昏暗陰沉之余,同時沒有點燃任何的燭火,就連基本視野都有些模糊。
屏兒道:“這里實在太黑了,小姐,小心腳下?!?p> 她一邊攙扶著沈亦清,一邊摸索著周圍,可還是不小心被絆了一下,要不是沈亦清眼疾手快地拉住,險些就要整個人都撞進隱約有些火星的炭火盆里。
沈亦清道:“都快入夏了,怎么還燃著這么多火盆?”
一旁的侍女連忙道:“大夫吩咐了,少夫人的病情嚴重,經(jīng)不得風(fēng)寒,火盆得長時間燃著,不得隨意熄滅。”
這下好了,原本屋里就陰暗不通風(fēng),更有不知道多少個火盆蒸騰著熱氣,實在有些閉塞難忍。不僅如此,有幾個火盆上更是架著盛滿了姜湯的藥煲,將整間屋子熏得都是濃濃的姜味。
不消一會兒功夫,屋里的人便汗如雨下,呼吸都有些困難。
沈亦清明白這就是曲封故意為之,只是莫名覺得這個看不清面容的侍女,聲音有些耳熟。一時之間,不知道在哪里聽見過。
只是眼下她更關(guān)心沈顧春的下落,徑直問道:“姐姐人在哪里?”
侍女道:“就在這處屏風(fēng)后面?!?p> 她的聲音婉轉(zhuǎn),又有些青春俏皮的味道,的確讓人記憶猶新。
聞言,屏兒摸索著上前,剛要觸碰到屏風(fēng),險些又一腳踩空踏入另一個火盆之中。
沈亦清驚呼道:“小心!”
好在丁全反應(yīng)靈敏,趕忙拉住屏兒的手腕,猛地一個抽身,將她拽了回來。雖然一方面讓她遠離危險,卻也不小心撞到自己懷中。二人四下對視,丁全趕忙松開手,深感冒昧地不住道歉。
見狀,沈亦清暫時也沒有心情顧及,只覺得此處人數(shù)眾多反倒施展不開。
她說道:“屏兒,你們先出去吧,這里有我和姜大人。”
屏兒剛想堅持,忽然覺得腳踝有些疼痛,應(yīng)該是方才有些崴傷。她明白要是再堅持下去反倒會成為沈亦清的負累,于是溫順地在丁全的攙扶下退了出去。
姜乾讓沈亦清稍候片刻,他動作靈活、步伐輕盈,先行幾步繞過了好幾處如陷阱一般的障礙物,終于觸達里間帷幔的邊沿。
如此,沈亦清只需要按照他走過的路線原封不動地跨上幾步,終于隱約摸到了那扇齊人高的玉屏風(fēng)。她正打算掀開一旁的帷幔,誰知曲封和那名聲音有些耳熟的侍女不知從何處出現(xiàn)。
他們異口同聲道:“不可!”
曲封趕忙解釋道:“內(nèi)子得的是時疫,萬不可貿(mào)然入內(nèi),如若沾染恐有性命之虞!”
沈亦清道:“沒事,我不怕。”
曲封繼續(xù)阻攔道:“還是不行,畢竟姜大人是外男,能夠登堂入室已屬于于理不合,怎能入到我妻子的床榻之前?!?p> 姜乾與沈亦清對視一眼,一時間的確沒有辦法駁斥他。
沈亦清只得退讓道:“那我自己進去總可以吧?”
旁邊侍女道:“少夫人身份尊貴,若是邪毒入體可怎么得了?!?p> 即便隔著層層像霧靄一樣的煙塵,沈亦清還是能夠看見她沒有被面罩遮住的一雙眼睛,正向四周圍的仆從使眼色,示意他們上前阻攔自己。
也正是這一瞬間,她靈光乍現(xiàn),終于將眼前的女子與記憶中的人物拼湊在一起。
沈亦清登時沖上前,一個箭步掠去侍女面上的紗巾。
“果然是你。曲大人,你何必將柳姨娘打扮成侍女的模樣,該不會是想要給我一個驚喜吧!”
柳氏猝不及防地摸著自己的臉,這才反應(yīng)過來面罩已然被沈亦清揮舞在手里。
她先是有些嗔怒,但很快就轉(zhuǎn)變成嬌俏的模樣怯生生道:“少夫人這么兇做什么,奴家也不過是想要開個玩笑罷了?!?p> 沈亦清道:“我姐姐還病懨懨地躺在里面,現(xiàn)在開玩笑不是很合適吧?”
柳氏急忙掩飾道:“沒......我沒這個意思。”
沈亦清繼續(xù)道:“還有,你現(xiàn)在暴露在充滿了時疫的空間里,不害怕嗎?”
聞言,曲封冷眼剜了柳氏幾下,她故作驚慌的神情實在有些牽強附會。
趁著這個間隙,沈亦清動作敏捷地一個側(cè)身,避開前方的幾個攔路之人,抬手掀開帷幔,再摸黑直接撲了進去。曲封等人措手不及,不過轉(zhuǎn)瞬之間沈亦清已然溜到了床邊。
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床上躺著的分明就是沈顧春!
她不知該是驚喜還是詫異,滿是難以置信地靠近。即便燈光昏暗,她也很難看得真切,況且她與沈顧春其實并未真的見過幾面,對她的容貌說不上如數(shù)家珍。只不過,那張臉卻又的的確確是沈顧春的樣貌,竟挑不出一出錯處。
沈亦清微微靠近,甚至能感覺到她鼻息的聲音。沈顧春的手臂微涼但尚算有溫度,整個人像是靜靜睡去。照理說,她懸而未決的心思也該塵埃落定,可此時卻只覺得哪里有說不上來的怪異。
她下意識地俯身想要仔細地看看沈顧春的面容,背后卻傳來曲封的驚呼。
“你要做什么!”